第一氏族 第676节
作者:我是蓬蒿人      更新:2024-10-17 18:02      字数:4282
  因为手下绝大部分人跟他并不是一条心。
  这个事实令他绝望。但他反复确认过。
  抬起头看向房梁,耿安国喟然叹息。
  当他还是个乡间少年时,他跟他的伙伴们无不嫉恶如仇,对那些横行霸道的地主大户恨之入骨,每日都想着要如何食其肉寝其皮。
  在最开始的记忆中,一家人还算有的吃,但在父亲生病,祖传的田地被迫典当之后,傍晚时无力地头靠门槛坐着,望着日暮降临的天际,肚子饿得火烧一般难以忍受,手指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情景,便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十三岁那年旱灾,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十四岁的兄长到河里捞鱼,碰着里长家的一条狗被人打死在河沟里——那条看门犬平日里被里长家的儿子牵着,没少在乡间追逐少女,咬伤过好些人——里长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他兄长打死的,叫他兄长背着死狗游街,还要他家给死狗买棺材、请巫士做法事。
  他家连吃的都没有,哪里有钱做这些,便是买棺材的钱也没有,一家人都去里长的家门前跪下了,低三下四不断磕头求饶,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他的兄长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冤屈,不能看着家人为他受苦,一头撞在了里长家门前的石柱上,当场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就这样,里长还不依不饶,骂他们一家人都是贱骨头,还说什么那条狗是他的心爱之物,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就此罢休。
  耿安国的兄长本想一头撞死,但并没有当场死去,在床上挨了几天,本来是有救的,但别说及时请大夫救治了,连吃的都缺少,最终活活给拖死了。
  而里长家里的狗,里长嘴里情同手足的存在,听说后来让他们煮了吃了。
  在后来的岁月中,耿安国逐渐明白,里长是因为知道乡民对他有怨言,愤怒于乡民敢打死他的狗来泄愤,所以才百般刁难他们家,以此震慑其他人。
  在当时,眼看兄长瞪着悲愤的双眼咽气,年少的耿安国痛下决心,就此走上了反抗压迫的道路。
  他埋伏里长的儿子,用柴刀将对方砍死,又趁夜烧了里长家的庄稼,点着了对方的房子,逃出家乡做了贼寇。
  几年之后,在梁山站稳脚跟的耿安国,带着人回到家乡,血洗了里长家,亲手割下了里长的人头,摆到兄长的坟堆前祭奠。
  他把双亲都接去了梁山。
  里长虽然杀了,自己也富贵了,但这么些年来,耿安国从来没忘记瘦得皮包骨头,满脸青黑的兄长死在床上时的眼神。
  成为义成节度使,对耿安国来说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很多。
  梁山众兄弟加官进爵的加官进爵,没有加官进爵的也获得了丰厚赏赐,他们的家人都从山野到了州县城池,有了自己的产业、田地。
  一开始,耿安国觉得自己让众兄弟的家人安居乐业,只要劳作就不愁吃穿,有军队撑腰也不会再被州县官吏、乡绅欺负,必然可以生活得顺心如意,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好事。
  但很快,耿安国发现他错了。
  错得很离谱。
  第七五二章 两难(下)
  他做成了一件大事,却未必是好事。
  他以为梁山众兄弟的家眷,能安居乐业不会再受欺负便万事大吉,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由被欺负的人变成了欺负人的。
  现如今,梁山众兄弟在义成军中是绝对骨干,但凡有点官职的,都购置了不少田产,摇身一变成了地主大户,乃至坐拥商铺。
  即便是没有官职,仗着身后是整个藩镇军,在市井中都是横着走,看人的时候鼻孔朝天,嗅到钱财的味道便一拥而上。
  他们曾经都是穷苦人,而且是活不下去上山为匪的穷苦人,他们曾经受了很多苦很多难,现在他们发达了,皆是迫不及待欺负回去。
  只不过,他们欺负的主要对象不是达官显贵,而是地位实力不如他们的弱者,是那些跟以前的他们毫无二致的底层农夫、小商小贩。
  他们在市井中耀武扬威,觉得谁不尊重他们,没有及时给他们行礼,不曾主动在道路上避让,轻则拳脚相加,重则夺走对方的家财。
  他们在乡野间横行霸道,为了购买平民百姓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家产,无所不用其极,勾结官吏指派里长驱使地痞,那是常规手段。
  地主大户曾经是怎么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现在他们就怎么去迫害别的平民百姓,至于恩威并施强娶民女,多得已是不值得一说。
  连污了姑娘清白身子提起裤子就不管的事,都屡见不鲜。
  一言以蔽之,他们以前是孙子,现在都成了大爷。
  这种现象不是一蹴而就,在耿安国刚刚成为义成节度使时,梁山众兄弟还保留着国战义士的风貌,并不曾横行无忌。
  但随着耿安国地位稳固,义成数州无人可以撼动梁山营的地位,大伙儿开始购置产业,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巴结众将士,越来越多的银子进入手中,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成了等闲,为所欲为的强权带来的无上快感,日复一日改变了众将士的心智。
  大家开始觉得这是苦尽甘来,觉得这是沙场搏命该有的成果。
  若不是为了钟鸣鼎食、有钱有权,当年拼命奋战又是为了什么?
  大家放松了心神,在纸醉金迷中乐不思蜀。
  大家纵情享受富贵人生,颐指气使的做着人上人,把平民百姓踩在脚下,并认为一切理所应当。
  凡此种种,耿安国不能接受。
  他兄长就是被里长害死的,他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做贼的,他怎能接受有平民百姓,被自己的人欺负成那个样子?
  他无法理解梁山兄弟的转变,就像梁山兄弟无法理解他的坚持。
  耿安国尝试过整肃众兄弟的生活作风,却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官吏也好将校也罢,都认为一切理当如此。
  他把众兄弟逼急过两次。
  头一次,众兄弟跟他大述兄弟之情,回忆在梁山、郓州并肩作战的艰苦;第二次,众兄弟直接问他,是不是不想兄弟们过好日子。
  耿安国莫说下不去手杀人,连驱逐一些兄弟都做不到。
  这些可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是共过患难、相互救过命,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手足,世间还有什么情义比这更大、更重?
  而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所以,到了现在,耿安国已不能约束梁山众兄弟的行为。
  他能做的,仅仅是作为军帅,在军营严肃军纪,保证义成军的战力。
  杨氏的人多次来郓州接触耿安国,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转而大规模联络梁山众将,这事儿没有瞒过耿安国。
  梁山众将对杨氏的亲切态度,让耿安国无法带着义成军效忠大晋。
  是的,效忠。
  耿安国一开始就没想过背叛大晋,确切地说,是没有想过背叛赵宁。
  国战时,他带着梁山兄弟来郓州参战,本想报效国家拼一个出身,但因为山野盗匪的身份,不善于奉承谄媚上官的习性,导致他们备受排挤、刁难,缺衣少粮,连度日都难,更不必说杀敌建功。
  若非赵宁及时成为大军统帅,还对梁山营多有重用,他们莫说屡立战功加官进爵,恐怕只会被用作马前卒,一个个连国战都活不过,哪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梁山诸将记住了大齐朝廷对他们的冷漠,记住了前任节度使对他们的打压,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应得的,唯独选择性遗忘了赵宁对梁山营的照拂。
  耿安国没忘。
  也不会忘。
  于是他深深陷入两难之境。
  投靠吴国,对不起赵宁,有违本心;投靠赵宁,会让众兄弟不满,乃至引得兄弟刀兵相见。
  耿安国从一地狼藉中站起身,他已经在屋里闷了太久,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最迟这一两日必须拿定主意。
  他前脚从侧门离开节度使府邸,梁山诸将后脚便来拜访,双方算是擦肩而过,完美避开。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带着一股慵懒倦意,满脸胡茬、面容憔悴的耿安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没人认出他来。
  身处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着还算繁华忙碌的市井,他心里怎么都热切不起来,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在空旷半空飘零的秋叶,不知该去往何处,没有一点儿根脚。
  多日没有吃饭,腹中饥饿,他走进一家酒楼,点了些酒菜,打算好好吃上一顿,补足力气再去想烦心事。
  小二上酒的时候,大堂里却闹腾起来。
  耿安国循声去看,就见掌柜的正一脸哀求地拉住几位身强力壮的汉子,低声下气地请对方付了钱再走,对方很不耐烦,说什么让他把今日花销记账上,到了月底一并清算。
  掌柜小心翼翼地提醒,距离对方第一次记账,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可他一两银子都没收到。
  领头的壮汉大怒,揪住掌柜的衣领狠狠扇了一巴掌,质问被抽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的掌柜,是不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付不起银子会吃白食?
  不等对方回答,壮汉一脚就将其踹翻,骂了两句难听的话,趾高气昂从对方身上垮了过去。
  另外几名汉子都是一脸不屑,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不忘说些来你这吃饭是给你脸面,有大爷们赏脸你这酒楼生意才做得下去,别不识好歹之类的话。
  满堂食客都在看热闹,或战战兢兢,或兴致勃勃,或满面痛恨,或一脸冷漠,没有一个为掌柜的出头,说上一句公道话。
  小二把掌柜的扶到柜台后坐下,见对方没有大碍才回来继续给耿安国倒酒,耿安国皱着眉头道:“刚刚那些是什么人?街上的地痞?”
  小二悲愤莫名,咬着牙低声道:“跟地痞也差不多,都是义成军的军卒,这些狗-娘养的,自个儿只是大头兵,没本事挣什么大钱,就只会祸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净干些吃白食的下作事!”
  耿安国沉下脸来,强忍着怒火:“你们为何不报官?”
  “报官?要是报官有用,这世道岂不是天下太平?我们敢白天报官,他们就敢晚上闯进家门,斗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吃亏?”
  小二是既认命又不甘心认命,故而恨得五官扭曲,“再说,官府敢管军队的事吗?谁不知道他们有节度使撑腰,听说节度使曾跟他们是一个地方杀人越货的山贼!
  “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忍着,可怜咱这小本生意,今日来几群贼军汉,明日来几群贼军汉,赚得钱还不够他们吃喝的!”
  耿安国摇摇头,“节度使虽然做过山贼,但却是国战功臣,怎么会包庇他们?”
  小二重重叹息一声,满脸痛惜,“咱们郓州的节度使,以前的确是个好汉,为保卫郓州跟着太子殿下血战数年,国战刚赢的时候,谁不称赞他一声英雄?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经变了!他要是肯为民做主,怎么会放纵麾下将士横行霸道?”
  小二还想说什么,被掌柜的叫走了,耿安国独自坐在桌前,一顿酒菜吃得毫无滋味,没两口就放下银子离开。
  站在酒楼门前,望着西天金灿灿的太阳,他长叹一声。
  当年他进郓州城,百姓夹道相迎,山呼英雄,百般敬仰,那场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也记住了做英雄的感觉。
  但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兄弟们都不能约束,只能任由对方祸害百姓,稍微做得过激些,兄弟们就会不满,就会有众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梁山的兄弟不再是兄弟,而成了彼此对立的存在,好似在众兄弟眼中,他也不再是手足一体的亲人。
  做一个节度使,比做一个将领难太多。
  耿安国深感力有不逮。
  但他不想放弃。
  大丈夫没有放弃可言。
  酒楼前是十字街口,他要走那一条街道?
  接下来他要何去何从?
  “道左相遇耿帅,真是一件幸事啊。”
  耿安国听到了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前,看到了沐浴着夕阳金辉,笑得高深莫测的黄远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