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们曾经来过
作者:
曹桂锋 更新:2024-08-23 16:57 字数:4407
一、俊兰
邻居五奶奶和我奶奶关系好,所以在我们两家的院墙之间留了一个豁口,不用走大门两家人就能互相来往。五奶奶有时候一天来好几趟,跟我奶奶说话。五奶奶家有五个姑娘,最小的一个叫俊兰,我和二姐喊她俊兰姑。
俊兰姑长得很可爱,圆圆的胖乎乎的脸蛋儿,特别爱笑,笑声咯咯的在我家就能听到。俊兰下巴上长着一颗小黑痣,大人都说她有福气,因为毛主席也在下巴上长着一颗小黑痣。俊兰姑经常吃完饭就从豁口那儿过来找二姐玩了。她跟我二姐同岁,是我二姐最要好的小姐妹,她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缠发卡,一起学习织毛衣,一起去地里割草,总是形影不离。
一天,俊兰跟我说:“桂锋,你坐在板凳上,我给你梳小辫。”我乖乖地坐下,她拿起木梳子,抓住我的短头发,梳好一撮就用皮筋缠住,拽的我头皮生疼,她却和二姐咯咯笑着。我咧着嘴说我不想梳小辫了,俊兰说快梳好了,再坚持一会儿。我强忍着等她梳完,她和二姐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我赶紧把头上的小辫子拽掉。
夏天的夜晚,我和二姐还有俊兰姑一人提一个昏黄的玻璃灯笼,挨家挨户地去找一种叫潮盖虫的东西。虫子椭圆形,身上一节一节的,很多腿,总是在厨房灶火旁的草堆里能找到。据说潮盖虫是一种药材,回到家用针线穿起来晒干,能卖钱。有一次我们来到一户人家,发现人家的们关着,进去后家里没人,我们就在人家的厨房的草堆里翻着找。正在我们忙活的时候,女主人回来了,看见我们私自进来,非常生气,吵了我们一顿,吓得我们都不干吭声。一出门,俊兰姑和二姐就开始小声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找几个潮盖子虫吗?我们还不稀罕来你家找呢。”说完又笑着去下一家了。
俊兰姑的学习成绩很好,在我二姐和其她小姐妹坚决不上学后,她却坚持了下来。大家都说俊兰下巴上有一颗小黑痣,真的有福气呢,以后考上大学,五奶奶也要享俊兰的福呢。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俊兰姑在13岁那年得了一场病,躺在床上好多天起不来。五奶奶整天忙着和老太太们玩纸牌,没把俊兰的病当成一回事。突然有一天,俊兰的病开始厉害了,五奶奶和五爷爷才赶忙套上车,带她去县里看病。那一次恰好我大姐在家,俊兰姑起床的时候我大姐帮她穿衣服,她却一下子摔倒在炕上。驴车刚刚走到村外,俊兰姑就没气了。
出殡的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来看。俊兰的大姐二姐从自己家赶来,一进胡同口就晕倒了。自己的小妹妹这么小的年纪就死了,她们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俊兰姑死后,五奶奶的家人把她的照片全部从像框里取了出来烧了,说是怕五奶奶看见相片,那样会更难过。我家有一张二姐和俊兰的合影照片,二姐也悄悄藏起来了。人真的很残忍,活着时跟她无比亲近的人,她死了却要把她留下的痕迹那样急切地藏起来。
我们农村的规矩,姑娘是不能如祖坟的。而俊兰姑年纪小,还没有婆家,所以把她埋在哪里成了一个难题。最后,俊兰姑被埋在另外一个村的庄稼地里,就在我们村去公社的路边。每次从那里经过,大姐和母亲就跟我说:“看,这个就是俊兰的坟。”那个坟堆特别小,孤零零地。二姐总是不忍心看,扭头看别处。我后来无数次地经过那里,心中总是很难受。那块地里有时长着金黄的小麦,有时长着绿油油的玉米颗,有时盛开着大朵等待采摘的白棉花,但是,俊兰姑的坟头上,永远都是一片荒草。
如今,俊兰姑那小小的土坟早已经消失在那绿油油地庄稼地里了。
二、崔俊峰
这个同学叫崔俊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模样,长的虎头虎脑的,跟我的关系很不错。在出事的头一天,放学后我们还在学校里一起玩。
第二天下午,崔俊峰没有来上学。有两个同学上课的时候一直无精打采,后来他们还趴在课桌上,像是在睡觉。李老师注意到了他们,把他们叫出去问怎么回事。那两个同学禁不住老师的盘问,说出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中午他们两个和崔俊峰去馆陶县城东面的卫河去游泳。后来他们上了停在河里的一条船上,在船上玩的时候,崔俊峰被船上的缆绳打了一下,掉河里了,顿时不见了人影。这两个同学很害怕,匆匆忙忙回到学校,一直不敢声张。
李老师赶紧通知了崔俊峰的家长,并和学校的很多人去卫河边去寻找。我们班的同学听说了消息,也无心上课,纷纷来到了卫河边。卫河的水浩浩荡荡向北流去,通往山东冠县的七一大桥垮河而过。我们来到桥下,在桥墩旁静静的站着。河水看起来平静而温和,可是,昨天还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见了。
过了几天,崔俊峰的尸体在离县城很远的地方被打捞了上来。同学们闻讯,一个个泣不成声。我们和李老师来到他家,看到他的父母和亲戚在痛苦。据说,崔的爸妈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的姨父姨母,因为他们不能生育,把他从农村的亲生父母那里抱来的。李老师还说,崔俊峰出事的那一天,正好他的爸爸出差不在家。等他爸爸回到家,一直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深夜还去卫河边去找他,呼唤他的名字。
如果崔俊峰还活着,也应该跟我们一样,步入中年,成家立业了。可是,一次小小的事故,把他的生命停止在了12岁,如花的年纪。
三、贵虎
我往家里打电话,母亲告诉我:“你兰春叔家的贵虎死了”我心中一惊,顿时感觉一阵心痛,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起贵虎,我总是先想起贵虎的父亲和伯父。贵虎的伯父叫富得,寓意这一生能够荣华富贵。贵虎的父亲叫兰春,听起来也是很吉祥的名字。从我记事起,这兄弟俩就在为娶媳妇发愁。那个年代,什么事都讲究家庭成分。家庭成分高的处处受歧视,上学、娶媳妇、参军都受到限制。而家庭成分是贫农的则处处受到追捧。不知道为什么,兄弟俩家里很穷,家庭成分却是富农。别人给他们介绍对象,人家女方首先就问:“成分高不?”一听说成分高就不愿意了。
富得伯父在我印象中是很有才的,能说会道,还经常编出一些顺口溜,幽默风趣,在我们村广为流传。我现在还记得一个,据说是富得在带一个叔叔相亲时,对方问这个叔叔的家庭情况,富得随口就说了出来:“老定仨(定仨就是兄弟三个的意思)少定仨,还有定仨没分家。老奶奶少奶奶,磨庄还有个姑奶奶。”这个顺口溜很快流传开来,老爷们小媳妇在没事儿时就说这个顺口溜取乐。虽然富得伯父给那个叔叔说成了媳妇,可是他自己和兰春却一直打光棍。
改革开放后,家庭成分这个概念才慢慢被人淡忘,但是富得和兰春都已经四十开外了。后来几经周折,兰春才娶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媳妇,一只手有残疾。四十多的也兰春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儿子,就是贵虎。
而富得却一直娶不到媳妇。有一次富得伯父去看我奶奶,感慨地说道:“婶子,我要是有媳妇,都快当爷爷了。”听了让人心酸。后来,富得花钱娶了一个很老的女人,个子很低,有些傻,凑合过日子。
贵虎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当然承载着全家人所有的希望。
我印象中只见过贵虎一次。那时候他还小,四五岁的样子,从我家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就跑。我追出去跟他要了回来。记得他的样子,长得壮乎乎的,很调皮。我回家问母亲这是谁家的孩子,母亲笑着说:“你兰春叔家的贵虎。”
在全家人的呵护下,贵虎真的像一只小虎,茁壮成长着。男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就浑身是力气了。这时候兰春年纪也大了,重活就差不多全落到了贵虎身上。一家人就等着过几年贵虎娶媳妇,生孙子。想象着以后的美满小日子,一家人都打心眼里高兴。
收庄稼了,兰春叔从我家借了拖拉机。过了几天,我父亲去他家开拖拉机,兰春说:“贵虎开着给你送去了。”父亲心想,我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碰见他呢?
原来贵虎喜欢拖拉机,没等我父亲去开就抢着要自己开着送回去。贵虎兴高采烈地开着拖拉机出了家门,邻居家的小伙伴也高兴地跳了上去。贵虎大概是想要多开一会儿,就绕到村南,然后又往回拐,把拖拉机开上了一条很窄的小路。这条小路的两边因为盖房子取土,全是一丈多深的大坑。贵虎在窄窄的小路上失手,开着拖拉机掉进了大坑里。邻居家的小伙伴在最后一刻跳下了拖拉机。
当别人把贵虎从拖拉机下拉出来时,他还笑了笑,说:“我没事。”大家赶忙把他送到村里的卫生所,输上液。不一会儿,贵虎嘴里就流出很多血,很多。一个十七岁的生命,就这样走了。
富得、兰春、兰春婶都痛不欲生。尤其是兰春,从此对生活没有了希望,几个月后,服农药自杀了。兰春婶后来因为女儿的婚事被人打了一顿后,也改嫁了。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就这样不存在了。
四、徐开春
我们的班长名徐开春的家乡在辽宁铁岭,一个出过很多笑星的“大”城市。
班长中等偏高的身材,像大多数男大学生一样很瘦。班长的肤色较黑,但是眼睛很大。头发经常乱糟糟的。
班长貌似普通其实很有才。他聪明,成绩一直很好,但是平实不见他怎么刻苦。班长的英语六级很轻松就通过了,有的同学最后四级都没有通过。我考四级时,发挥得特别好,但是由于最后时间没有掌握好,答题卡上有一少半答案没来得及涂就被收走了,让我十分丧气。谁知道最后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通过了考试。当考试通过的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在课间休息。我把好消息告诉徐开春时,他高兴地蹦了起来。这一幕我现在还记在心里,因为他是真心替我高兴。
班长唱歌很好听,从不跑调。班长还曾经拿着歌词试着谱曲,一边唱着一边跟我说道:“原来谱曲这么简单。”不过最后并没有完成,因为他并没有专门学过谱曲。还记得他曾经感叹大陆这边太闭塞,港台的流行歌曲传进大陆时都已经过时了。后来他用能收听短波的小收音机收听台湾的中广流行网。一天深夜,徐开春用收音机收到了台湾最新的流行歌曲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说这首歌会在大陆流行的。果然,这首歌后来在大陆广为传唱,但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我当时买了一个比较大的收音机,音质很好,但是灵敏度不高,收短波很费劲。徐开春有时候借我的收音机听歌曲,还感慨地说:“以后有钱了我一定买一个好收音机。”不知道他工作以后买了没有。
班长经常跟班里的一些同学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踢足球,最后浑身汗水湿透衣服风风火火回到宿舍,跟同学争论谁踢得好谁踢得太臭。
班长最后的毕业论文是计算机方面的,答辩的时候老师只是简单地提了几个问题就通过了,因为我们系里的计算机老师年纪很大而且是半路出家才学计算机,水平有限。
一直到大学毕业徐开春还是我们的班长。班长没有做过什么突出的业绩,但是班里也比较稳定。班长跟老师和同学的关系很好,他当班长班主任王老师放心。
我跟班长大学四年一直住在一个宿舍,来往不算多也不算少,关系不是很亲密也称得上是朋友。
转眼我们就毕业了。老师和同学到大连火车站去送我们几个先走的同学。火车开动时,班长徐开春和另一个同学追着火车跑着跟我们道别。
毕业后我们通过一次电话,之后没有再联系过。
一九九八年的春节刚过,跟老七打电话,突然听老七说班长因车祸去世了。说是出事好几天才被发现,是警察从他的衣服里翻出来随身携带的证件才找到他的单位。听到噩耗真的不敢相信,我呆了半天。突然觉得命运真的深不可测,我们的班长,就这样没有了?
前些天翻看毕业纪念册,看到班长的照片,还是那么年轻,站在校园里,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