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曙光初现(中)
作者:
张维卿 更新:2021-01-23 16:03 字数:6103
王时敏死了。
无论是急火攻心进而诱发突发性心脏病,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他死了。随着王时敏的死,苏州罢市集团彻底树倒猢狲散,参与的士绅富户们纷纷走起了衙门的门路,寄希望于花钱买条活路。
“蠢货,一群蠢货。”
王时敏身死,顾枢连夜便逃离了苏州,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而去。苏州府城的西北是常州的无锡县,那里是顾家的老家,有顾氏家族,还有东林书院,更有列祖列宗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创下的基业,总比留在苏州等死要强吧。
所幸,苏州府城与无锡那边距离倒也不远,马车连夜而行,总算是以着最快的速度赶回到了家乡。起码待到到家的时候,族中对于苏州情势的逆转还是一无所知。
“王时敏老朽昏聩、不听人言,吾早与他说过,此事就是齐王的一个陷阱,他们全然不听,一意孤行。现在好了,全都给齐王府做了嫁衣裳!”
回到泾里的老宅子,顾枢将这些日子在苏州发生的过往一一道来,罢市、哭庙还好,扫货却多是听得云山雾罩。一来是他们对此不似前两者那般是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但更重要的是,顾枢身在其中,却也并没有太过看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操作,尤其是官府那边的表现也确实超出了他们的预计良多。
此时此刻,在自家人面前,他倒是可以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王时敏和那些士绅、富户,将他在其中的人云亦云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是,这些情状听在顾家的这些核心族人耳中,却是另一番的感受。
“邸报呢,苏州那边都刊行了,咱们在县城里也是定了的,怎么还没送到吗?”
陈文发邸报批此番罢市,其中文字是要句斟字酌的,如此才好看明白陈文这次下手的力度,也好因此而做出适当的应对。
“大抵是苏州是事发之地,所以邸报优先送达吧。再说了,咱们在县城里定的,本就要滞后一些,再送来,也是需要时间的。”
说到这里,那个族人与周遭的众人飞快的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向顾枢说道:“今天先这样吧,你匆匆赶回来报信,先回家休息半日,回头再议。就是,看好了贞观,别让他再出去跟那些云门社的士子一起闹了。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想过了,万一是有不待就去跑跑牧翁的门路,他在齐王殿下那里是说得上的。但若是贞观再出去闹,只怕牧翁也不会管了。”
听到这话,满身疲惫的顾枢也是表示赞同。钱谦益是东林党如今硕果仅存的头面人物,与顾家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得求着钱谦益在陈文面前为他们美言一二,权当是涨涨记性了。
顾枢颓然离去,可是其他族人却没有一个离开的,众人不断的看向周遭的族人,目光也多是躲躲闪闪的,任谁也不想挑起这个头儿来。
沉寂良久,那个刚才劝走顾枢的族人叹了口气,继而对众人说道:“现在这世道,瞎子都知道,无论是大明,还是虏廷,都已经是日薄西山了,不出意外的话,天下迟早是齐王殿下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尽快的熄了齐王殿下对咱们顾家的怒火,莫说耽误后辈的前程、功名,灭族大祸只怕都是近在眼前的。”
苏松常镇四府的士绅这次闹得实在厉害,从乡间到苏州城,为了清丈田亩和打击走私的事情也是不遗余力了。顾家是无锡乡间挑头串联的家族,便是在常州府也是闹得最欢的,顾枢、顾贞观父子上蹿下跳,甚至更是闹到了苏州城里,王时敏能够串联起那么大规模的扫货行动,起码常州那边前来参与的,便多有顾家的手笔,称得上是罪魁祸首这四个字。
“这事情,从一开始就贞观那个小子酒后胡言,他爹也是个不明事理的,跑来诓骗了咱们,咱们才会与官府对抗的。现在大势已去,咱们还是要设法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保全住了,这等不肖子孙,这等不肖子孙……”
最后这话,来回来去说了几遍,他才将后面的那句“还是交由官府惩治”的原话说了出来。“这事情本就是他们父子闹起来的,咱们都是被蒙蔽了的。否则的话,齐王殿下那是何等的势大财雄,咱们又何苦与之为难啊。”
“是啊,吾前些日子借着清丈田亩完毕后的税赋事宜去求见了一次荣藩台,荣藩台倒是见了吾,但是说抚军老大人在苏州那边对于咱们家参与串联的事情很是不满。吾看,这次咱们顾家想要保住祖宗家业,光靠牧翁那边是不够的,必须交出罪魁祸首齐王殿下那边才能消了气。”
《礼记?中庸》有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如今亲亲之谊在家族存亡,以及是否会牵连到自身面前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那么亲亲之杀,也不再是远近高下,而是真正的杀之一字。
既然确定了下来,众人也是商议着各自需要去做的事情,老宅子里弥漫着阴沉的气息,压得所有人都无法呼吸。可也就在这时,远处的大门,一个声音高声响起。
“送邸报的,赶紧开了门签收。”
门房的苍头不疑有他,打开了大门,准备引送邸报的报馆伙计进门。岂料,门栓刚刚放下,大门就被强行推开,随后大队的衙役和驻军在无锡县丞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苏州奸商、劣绅罢市害民、私通建虏,据调查,无锡泾里顾氏家族亦是个中主谋。本官奉苏松常镇四府提刑司衙门之令,逮捕顾家一应人等至苏州候审。如有拘捕,格杀勿论!”
及到大堂,衙役上前,按图索骥的将在座的顾家族人纷纷捉拿归案。至于不在此间的,便进入到宅子里去锁拿,苏松常镇四府提刑司衙门那边接到线报,说是顾家参与了串联无锡县乡间抵制政令、苏州哭庙以及罢市和扫货等一应事项,都是主谋,要他们一定小心顾家狗急跳墙,组织家奴武力拘捕,由此才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只不过,武力拘捕的事情没有发生,甚至连逃跑的都没有一个,好像所有人都惊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
这边动手,苏州的报告也送抵到了南京的齐王府,陈文细细审阅过了报告,对于那边的最新情况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番苏州罢市,从腊月初二开始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三,长达二十二天之久。苏松常镇四府的士绅为求废除清丈田亩和打击走私的政令,先是罢市,而后联络士人哭庙,更是动用了价值不下三千万两白银的财货来扫荡苏州市面,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到了腊月二十三,苏州市面上依旧是货物充足,罢市、扫货集团在听闻了一系列噩耗之后便树倒猢狲散,主谋王时敏猝死,其他一应主谋、胁从尽数被捕,其他各府也在展开行动,只是具体的报告还没有送到罢了。
“罢市和哭庙是士绅、商贾抵制贪官污吏的一种手段,本非恶事。奈何,此番为部分奸商、劣绅通过这等手段,利用苏州百万生民的性命作为要挟,以求达到逼迫官府废除政令之无理要求。”
“自古以来,军无粮则散。我江浙王师,扫尽东南数省之胡腥,皆是王师历经血战而有此丰功伟绩。苏松常镇四府之部分劣绅,利用国朝之优免政策,隐匿田土,逃避赋税,已然违逆律法。更有甚者,与奸商勾结,走私包括粮食、钢铁等战略物资,售卖虏廷,其与卖国何异哉?”
轻轻读过邸报上的文章,周岳颖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她在王府之中,自是知道论罪的限度何在。主谋抄家、论死,胁从分为三六九等,从斩首到打板子一应俱全,唯有那些参与哭庙的士绅,抛开主谋之人,其他人将会定性为被部分奸邪欺瞒,出于义愤,但不明是非、不做调查,盲目参与,勒令回家闭门思过,三月内交一份万言悔过书至文庙张贴,否则革除功名。
由此分类,周岳颖看来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相对罢市、扫货,哭庙是士人风骨的一种体现,此前江南也曾有过贪官污吏害民而士绅哭庙的事情,只是为有心人所利用而已。
陈文要借着此事打击江南士绅,但却绝非是要赶尽杀绝,清除掉那些顽固不化的,留下那些愿意遵守法度的,一如在浙江时那般,有了这般对比才不会导致阶级战争,落到大顺王朝那般的困境。
“彻底铲除士人阶级,首先我江浙的文官体系就要残废掉一大半,不说这个,其实以现在江浙明军的组织力也还远远不够。再者说了,想要真正的铲除干净,就要打倒儒家士人阶级的根本,也就是儒家学说,将孔老夫子彻底踩到泥里面去,在现在的时代是根本做不到的,而且也没必要去做。至少我是不愿意看到旧的道德体系被推倒,新的道德体系却建立不起来的局面,一个道德缺失的社会只会不断的出现让人恶心到家的事情。”
“道德缺失的社会?”
这是周岳颖没有想过的,其实从一开始她支持陈文对抗江浙士绅,也是止在打击他们这些年来形成的过于嚣张且极度畸形的气焰和作风,要将他们重新规范在律法的体系之内,而非是彻底铲除干净。
“我是不会想要看到一个社会上遍布着儿女不愿赡养父母,各家各户都会有兄弟姊妹争夺遗产,老人倚老卖老,年轻人不知道尊老爱老,普通人以欺凌弱者为乐,名人热衷于造谣来达成目的,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能兴风作浪。我想,娘子你也不愿意看到吧。”
儒家思想,从孔孟而言皆是以导人向善为主旨。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奈何百家争雄、思想碰撞,为了发展,儒家开始变得追求有利于封建统治者的统治,与孔子的本意渐行渐远。但是其思想在民间的传播,形成了一套真正意义上的道德体系,普通人遵从着道德约束,反倒是比那些将儒家经典读得滚瓜烂熟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败类要强。
无论在什么社会,普通人都是绝大多数的,如果就为了那些败类而将儒家思想的一切全部否定,却也是因噎废食的行为,最后造成的恶果必然会导致整个华夏文明因此而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联想到陈文所说的那一切,周岳颖登时就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蜂起,寒意随之而来。
“夫君见过这样的社会吗?”
“在梦里见过。”
说到这里,陈文由衷的叹了口气。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陈文不想要一个充斥着奴才的社会,因为他并不想我大清比比谁更会奴役知识阶层,谁更会制造奴才;而他也更不想看着已经成为华夏文明一部分的儒家的仁的思想被剜除出去,造成文明更大程度的失血。
“一粒老鼠屎可以坏了整锅的汤,夫君现在要重新熬一锅好烫,所以就先要把材料里的老鼠屎都挑出去。是这个意思吧,夫君?”
“知我者,娘子也。”
笑着说过了这话,陈文也跳过了刚刚的话题,进而提及到此番取得的一系列成果。
“士绅扫货,大量白银被兑换为银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现在的苏州市面上,银元已经是主要货币,银锭反倒是成了少数,若非是一钱一钱的小块银子还在充当着辅币的作用,彻底的废两改元只怕也不是梦了。”
这是陈文规定大宗货物以银元交易的结果,却不是唯一的结果,周岳颖知道,陈文已经在计划制造更多不同价值的货币——价值十块银元的金币、价值半块银元的三钱六分银元、价值十分之一块银元的七分二厘银元等一系列的辅币,彻底代替掉银锭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遭夫君可是赚得满盆满钵,也不知道给馨若、新华买点东西,亏你还是个当爹的。”
“一定买,一定买,不光是馨若和新华,娘子自然也少不了一份。”
苏州扫货,前后近三千万两白银被兑换成银元,陈文没有铸造这么多,一如士绅商贾们在得月楼上计算的那般,左手换右手而已。但是接下来对这些参与罢市和扫货的士绅商贾们的打击,一轮下来,这些银子就要彻底姓陈了,而且他们扫荡的那些货物,其中也将会有一大部分重新回到原本的库房里去。若是再加上钱息和高价出售的利润的话,确实称得上满盆满钵这四个字。
“妾身可不要,妾身只要馨若和新华能够健康成长,夫君常健,妾身常在,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话一出口,周岳颖已是羞怯的低下了头。眼见于此,陈文轻轻的挑起了她精致的下巴,吻在了樱唇之上。
“当然,一定会如此的。”
相拥良久,二人才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之上,陈文此番与江南士绅之间的决战,手法新奇,光是利用物资和银元就彻底打垮了江南士绅,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
“道理嘛,其实很简单。苏州罢市,这是为夫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罢市是常见的手法,没什么好新鲜的。接下来,为夫要做的就是掌控货源,将货物不断的运往苏州,人力和组织上是各地的官府、卫所和备补兵,货物则是仰赖于这三年先后收复的这几个省和先期准备,否则光是靠着浙江、江西以及这南直隶大部,还真的不一定能制服他们。当然,还要感谢尚可喜和孙可望,他们存在王府里的金银珠宝,才让为夫有了更为充足的准备金。嗯,祝二位下辈子就不要再做汉奸了。”
江南粮价,承平时最低达到过三钱银子一石,那是在大丰收的情况下,而最高的时候,也就是清军南下之初的那几年,由于湖广成为双方拉锯的所在,江南粮价一度飙到一两,乃至几两银子一石,由此才有了繁华闻名于世的秦淮河畔被大片大片的重新开辟为田地的奇观。
“银元,其实不光是用来抬高价位的工具,也不光是借此进行推广,更是他们扫货的闸门所在,扳手一直在我手里握着,要是还能让他们赢了,那才叫新鲜呢。”
银元初现,市面上太少,兑换的速度就是陈文控制扫货速度的水龙头。陈文倒是不怕什么挤兑,因为普通百姓还是可以用银锭和铜钱交易货物,只有扫货的士绅富户才会受到阀门的制约,而兑换的速度更是与运货的速度相匹配,剩下的就是苏州的士绅富户们怎么在木偶线之下表演了。
“夫君的脑子里哪来的那么多的弯弯绕,妾身听不懂,夫君要教给妾身。不过,有一点妾身却是看在眼里的,那就是银元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了,夫君在江南也将会是万民诚心拥护,咱们在自家控制区需要做的事情已经水到渠成了。”
“正是如此。”
不论是北伐,还是针对永历朝廷那边的布置,需要准备的已经不多了,陈文现在只是在等一个时间,到了时间节点,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取得了对江南士绅的大获全胜,夫妻二人自是免不了要庆祝一二,只是庆祝尚在准备,监察司却传来了消息,说是驻南京大学堂的监察司派员得到了一个消息或许陈文会感兴趣,而陈文在看到消息的内容之后也确实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以至于迫不及待的赶了过去。
南京大学堂坐落在城内,陈文策马而行,很快就赶到了那里。此时此刻,大学堂里的师生大多都集中在了大图书馆外,陈文登上了大图书馆对面的教学楼,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望远镜,遥遥的向大图书馆的楼顶看去。
大图书馆上下三层,每层都是加高的,到了楼顶就已经是一个极高的高度了。楼顶上,一个瘦弱的年轻学子站在边缘,正拿着铁皮喇叭向楼下的师生喊话,只是相隔有些距离,陈文仅能依稀的听见部分内容,可是即便如此,却已经让他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期望。
“学生石小牛,质测系物理科学生,今日在此,便是要师法泰西贤能伽公利略,在此验证不同重量的两个物体最终会同时落地的结论。”
话音方落,石小牛便将铁皮喇叭扔在了一边,高耸的大图书馆让他望向下面的师生都宛如是一群稚子那般,眼前的事物甚至更有些摇晃。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手里的工作,接下来只见他一手拿起了一个铁球,一大一小,甚是分明。随即,双手同时放开,两个铁球同时坠落,直奔着地面而去。
铁球是特意涂过红漆的,甚是明显,两个铁球同时下落,以着同样的速度,以大图书馆为背景在师生们眼中径直下落。转瞬之后,两个铁球同时着地,不光是砸到了众人的心中,更是无一例外的显示在了陈文的眼前。
“这就是黎明的曙光,接下来,我要彻底排开天空中的乌云,无论是谁,都不能再遮掩曙光分毫,我陈文,绝不容许!”
………………
更新完了才想起来,此前写到那段关于道德缺失时想要说与诸君的话。
约束人类行止,维护社会秩序,不只是在于律法,道德同样重要,一个道德缺失的社会如何,很多人都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但是我华夏有传统道德存在,如今也始终在约束着很多人,造福着这个社会。所以,传播正能量,恢复传统道德,使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美好,起码是要从我们每个人做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