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家祭无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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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新番 更新:2021-01-23 14:00 字数:5339
“伍员……”
看到殿前之人时,夫差脸上露出了极大的不快。
从他继位之初开始,伍子胥,这个先王时代的托孤老臣就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在破越报仇之前,夫差还硬着头皮听之任之,因为不但伍子胥能力极强,能帮他把国政处理的妥妥当当,国内诸如被离、公孙圣等先王旧臣,都是“伍子胥之党”,他还要靠这些人控制吴国军政呢。
可等夫差破越败楚后,便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这些曾经呕心沥血助他掌权的老臣,顿时成了绊手绊脚的阻碍。
作为新王,夫差很想走出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影子,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打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吴国,而不是按着老臣们的计划揉捏。乘着战胜之威,被离、公孙圣,一个又一个老臣被剥夺了实权告老,而伯嚭等对夫差命令唯唯诺诺的新贵则登上高位,一个新的朝堂格局正在形成。
几年下来,伍子胥的“党羽”卸任一空,连他自己也丢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之位,被赶去修运河。
从此,吴国进入了夫差独断专行的时代。
然而当聪明人纷纷闭嘴的时候,执拗的伍子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来,打破夫差的雄心壮志。就像是一个半大孩童在洋洋得意地向周围人夸耀自己时,突然窜出来一个叔伯,一句话戳破他不可一世背后的脆弱,还想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回家,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所以伍子胥,已然成了夫差最为厌恶痛恨的人,此刻见伍员又来打搅自己的壮行宴会,还嚷嚷着什么“吴国将亡”,顿时老大不快,板着脸问道:“大夫此言何意?还要用越乃吴国腹心之患,必先灭越而后北伐的老话来说动寡人么?要知道,此战越君主动请求派遣三千越人随我北上,以为助力。勾践之忠心可见一斑,若伍子还要诽谤他,那就不必再说了。”
伍子胥叹了口气,说道:“臣此来,说的是天命。”
夫差皱起了眉:“天命?”
伍子胥道:“臣曾跟公孙圣学过《易》,知金匮之术,今年三四月间,时令为辛亥平旦,大王若帅师北上,前虽小胜,后必大败。天地行殃,吴国祸不久矣……”
在说理说不清的时候,伍子胥也只能拿出了当年游说吴王阖闾的老把戏,开始说之以天命,希望能让夫差警醒。
然而此言却让夫差大怒,伯嚭看着吴王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顿时明白了其心意,便跳出了斥责道:
“荒谬,荒谬之极!因为先王之德,大王之诚,达于上帝。于是天帝赐下的征兆,吴国的舟师已在琅琊大败赵军,不日将登岸夺回莒国,这意味着天命在姬,将胜嬴姓。然而大夫年纪昏耄而不自安,自从西破楚国后,于国家再无尺寸之功,却见不得吴国的好,前些年多次派死士刺杀越君,如今更是公然以妖言惑众,想要阻止大王出兵,汝是何居心?”
伯嚭句句诛心,伍子胥一向以忠臣自居,何曾受过这等冤枉,顿时也捋起袖子,将佩剑拔出来一半,直指伯嚭道:“鼠辈,若非老夫庇护,你连吴国都进不来,如今却颠倒黑白,我先杀了你以正朝堂!”
说完伍子胥便要掷剑击伯嚭,身材胖大的伯嚭哪里是他对手,连忙躲到柱子后面,大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朝堂之上如此失礼,到底是寡人是吴王,还是你才是吴王?”夫差曾极度依赖伍子胥,让他拥有带剑上殿的特权,如今却大为后悔,立刻下殿阻止,让侍卫收了伍子胥的剑,让他不得放肆。
“大王。”伍子胥弃了长剑,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王能听得进劝谏,故而能大败楚国,扬名江淮。如今大王却刚愎自用,老臣肺腑之言,大王屡次视若无物,却听信小人阿谀奉承之词……”他的眼睛扫向伯嚭。
“偏信妖媚惑主之言。”他还朝躲在夫差背后的郑旦怒目而视。
“如今大王一意孤行想要北伐,以为自己成就的是霸主之事?错,大错特错,中原是一条不归路,若大王听老臣一言,与赵氏和解,先守住江南淮土,吴国还能延续下去,若不然,吴国或许要像晋国太史墨说的一样,过不了十年就要灭亡了!”
一席话掷地有声,但夫差这时候哪里听得进伍子胥的话?他见伯嚭等人吓得讷讷不敢言,宠妾郑旦也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己怀中,一股青少年青春期特有的叛逆感从心里升腾起来。
他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说道:“不必再说了,寡人今日算是看清楚了,大夫阻止寡人北伐中原,不过是想要牢牢将寡人压在宫中,无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你好专权擅威,独倾吴国,行伊尹之事罢!”
此言既出,伍子胥惊呆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大王你说什么?”
夫差已经不管不顾了:“寡人早就忍你多时了,因你在先王时也立有一些功劳,所以没忍心将你正法,如今你已年老昏聩,不如卸任退出朝堂,回封地隐居,不要阻止寡人的霸业,也给君臣都留一个体面……”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虽然伍子胥不知道这句话,但心里的感触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为吴国尽忠职守的三十年浮现眼前,尤其是在吴王阖闾死后,他所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丝的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国家啊!
现如今,他却遭到了君主最恶劣的背叛。
伍子胥气得发抖,伸出手指着夫差,似乎是想要如当年鞭挞楚平王尸身一般破口大骂,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仰天长叹道:“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他心如死灰,下拜涕泪道:“大王勉之,臣请辞矣!”
说完,他也不等夫差准允,转身离去,姑苏的月光如镜,无论忠奸都在里面照得分明,灯光璀璨的姑苏之台上,伍子胥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显得孤寂无比。
这一刻,他成了吴国唯一的孤胆忠臣……
……
“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伍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一场好好的筵席,一段激励人心的出征誓言就这么被搅局了,夫差心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坐在杯盘狼藉的殿内越想越气。
“大王……”伍子胥的政敌太宰伯嚭乘机上前,添油加醋地说道:“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毫无情义,猜忌而狠毒,年轻时便能抛弃父兄出奔。我最了解此人不过,他的仇怨能烧干云梦泽的水,焚尽章华台的金石,若不加以警惕,只怕要酿成大祸。”
夫差凛然:“此言何意?”
“年初时大王为晋国哀悼,要出兵讨伐中原,子胥便认为不可,以种种理由阻拦。后来大王发兵从海路北上并取得了琅琊大捷,消息传回,子胥却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在他心里,只怕是希望用吴国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比大王高明罢。所以今日才会来姑苏之台,强行谏阻,妄图诋毁大王的霸业。现在大王英明,看穿其诡计,将他逐出朝堂,实在是大快人心。但伍员在吴国多年,党羽甚多,与大夫、将吏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他图谋不轨,大王不可不防。”
伍子胥毕竟是他的“亚父”,也是拥立重臣,夫差有些犹豫:“图谋不轨?伍员虽然固执,但不失忠心,当不至于此罢。”
伯嚭道:“有一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差大手一挥:“说!”
伯嚭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大王,伍员认为是先王的谋臣,是让吴国兴起必不可少的人物,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了怨望,所以臣一直对伍员不放心,便派人暗中探查,得知他在年初的时候,将儿子遣送回封地去了……”
夫差不解:“让伍封回封地守财,有何不妥?”
伯嚭冷笑道:“名为回封地,实则是去了北方,去了赵国!”
“什么!”赵国,赵无恤,现在成了在夫差这头公牛面前不断飘拂的红布,他顿时拍案而起,让伯嚭把话说清楚。
“臣说的话句句属实,大王可以传唤大夫逢同等询问,伍子胥因为对大王心生怨望,就把儿子托付给出逃到赵国的孙武处,同时也为他与赵侯无恤联络,里应外合。”
他冷冷地说道:“为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其他诸侯,如此看来,伍员阻止大王北上,只怕是赵侯的意思,有这样大奸似忠的大夫掣肘,大王的霸业何时才能实现?还望大王早图之,不要让伍员再出卖吴国情报为他儿子换取前程了……”
夫差依然有些不信,但传唤负责吴城守备的大夫逢同来一问,才知道他的确派人跟踪过伍封,他在一月份时出城后,没有回申邑,而是隐姓埋名北上陈蔡,辗转去了赵国……
“老贼欺我!老贼欺我!”夫差这下是真的抓狂了,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属镂宝剑就在殿内的胡乱劈斩,直到刺死了一个宫人,鲜血淋漓才清醒过来。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呼着气对伯嚭说道:“纵然汝不说这些,孤也早就怀疑伍员了……”
君王,是容不得背叛者的。
吴王越想越气,最后直接让逢同上来,将还沾着血的属镂宝剑递给他。
逢同战战兢兢地接过,却听吴王夫差道:“汝带人去梅里伍宅,将此剑赐给伍员,传孤懿旨……”
白发老翁那故作忠贞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在吴王阖闾死后,他俨然是夫差的另一位“父亲”,但凡为子者,总有那么一丝弑父自立的心态,夫差盯着散发出歹毒反光的属镂剑,咬紧牙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就说,汝以此死!”
……
第二天清晨,天气出奇的诡异,一点都没有季春的温暖,天空灰暗,乍暖还寒,南风与北风相遇于姑苏,随后化为绵长而持续的梅雨。
逢同站在伍宅屋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十余步外,徒跣褰裳,端坐亭中的伍子胥。
作为伯嚭的同谋,逢同参与了对伍子胥的一切构陷和祸害,此时此刻,这个笼罩在他们头顶二十年的政敌终于被大王摈弃,即将踏上生命的终点,逢同在长出一口气之余,也不免产生了一丝哀怜之情。
毕竟除了被雄心壮志蒙晕脑袋的夫差之外,在吴国谁都能看出来,伍子胥对吴王的忠诚,所以,只要伍子胥不反抗,他们也得给这位老臣一点点体面。
当接到“汝以此死”旨意后,伍子胥是痛心疾首的,他仰望阴雨绵绵的天空叹息说:“唉!夫差啊夫差,我曾为吴国设谋破楚,南服劲越,威加诸侯,让先王称霸江淮。而你还没确定为太子时,诸公子争立,是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才让你被立为王嗣。你继位时还答应若能报父仇,就与我分国,我却对此一笑而过,不指望任何回报,只望你能继承先王之业,守住吴国。可现如今,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真是……真是……”
随后他又对赶来的被离苦笑道:“果然如你所料,大王还是容不下我,不听我言,反赐我剑。”
被离也曾暗暗劝他:“我听闻楚国有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子胥何必自杀,不如率领舍人门客,杀出吴城,逃亡而去,保全性命。”
“我乃吴臣,生为吴鬼,纵然流亡,又能去哪呢?”
被离又劝说道:“封已至赵国,子胥不如也去投赵侯?”
“封有封的命,员有员的命。”白发老头倔强地举起属镂:“我的命,是它。”
在拒绝被离的建议后,伍子胥便一直坐在亭内凝视着手里的属镂剑,对它那锋利的剑刃和做工精妙的独角鹿剑柄赞不绝口。
“我本以为自己会如同父兄一般,死于戮杀和车裂之下,却做梦都不会想到,取我性命的,会是这样一把小剑。当年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王子比干,如今大王诛杀老臣,只怕也要被比作桀纣之流了。伍员今日一死倒没什么,只可惜吴国宫阙过不了多久就要化作废墟,姑苏之台上长满蔓草……”
此言一出,在他面前跪了一地的舍人统统失声哭泣,被离也掩面拭泪,为伍子胥的境遇不值。
伍子胥何尝不气?在吴国三十年后,他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做楚人,而视这个新兴的邦国为自己的故乡了。对夫差,也含辛茹苦地扶持他登位,助他破越报仇,谁料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小人在堂,忠言逆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虽然心疼吴国即将到来的衰亡,但伍子胥对夫差的情分,也已经完全尽了。他不恨吴国,却恨夫差,恨那些小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以直报怨,以怨抱怨,一贯是他的人生准则。
若换了十年二十年前,或许又是一出引弓接矢,夜过昭关,最后成功报复夫差的惊世壮举,世人之言,青史之笔?伍子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胸中之气是否舒畅,在乎的是大丈夫能不能让世人敬畏。
只可惜,他年已六旬,为吴国的兴衰心力交瘁,再也没有气力做那些事情了。
伍子胥自哀完了,大笑一阵后对被离、舍人们说道:“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我死后,汝等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再挖出我的眼珠,一左一右悬挂在吴国都城的北门和南门城楼上。”
他慨然起身,走入雨中,仰面朝天,让雨水与他悲愤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纵然到时候我的双目已经腐烂枯朽,也要告诉我的儿子伍封,在吴国灭亡的那一天,不要忘了举行家祭,好让乃翁知道,吴国到底是亡于赵侯之师,还是亡于越寇的偷袭!“
言毕,他哈哈大笑,遂自刭而死!
属镂锋利,见血断喉……
尸体重重倒地,血水染红了水洼。
“恭送家主!”被离和舍人们哭着扑过去,围着他的尸体,在雨中伏拜送别。
“恭送伍子!”甚至连逢离的手下们也忍不住落泪,朝伍子胥的尸身下拜稽首。
姑苏之台上,正在行云雨之事的夫差猛地地推开了千娇百媚的郑旦,无言地走到宫室外,在大雨下浑身发抖,他的双拳紧紧握拢,脸庞则有雨水如注流下,面色纠结,似悔似惧。
而太宰伯嚭大起笙歌,与同谋们把酒言欢,欢庆这场十余年的政争终于分出了胜负……
只有天地无言,大雨如注,一直下个不停,仿佛是在为伍子胥的死而哭泣……
……
四五月间,雨水在季风的吹拂下由南向北蔓延,一直飘到了赵国在东方的新城大梁处。赵侯无恤刚刚帅兵抵达此地,就得知了吴王夫差已杀伍子胥,随后又帅大军北上宋地的消息……
ps:1.前文说被离已死是错误的,吴越春秋载被离直到夫差北伐时仍然在世,人物太多容易出现纰漏,前后矛盾时一般以后文为准
2.逢同在《吴越春秋》里是越国五大夫之一,《越绝书》里是伯嚭同党,剧情需要,取后者。
五千字,恩,其实这是两章的量,以后遇到剧情不分离的话,就不分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