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玫瑰(罗梅尔德)
作者:
走月逆云 更新:2024-05-20 02:47 字数:4143
柯露第二天一早就被女王派来的人叫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伊昂娜有些担心她会被埃莉诺拉为难,毕竟埃莉诺拉一向对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但她知道,自己如果前去求情,只会让女王更加怒火中烧。于是她只能待在自己的寝宫,让鲁佩出去打听消息。
今天的天气很好,鲁佩走之前将她的躺椅搬到了花园,靠着高墙放下,让伊昂娜躺在上面晒太阳。轮椅还没有从女王那里拿回来,不知道女王拿去做什么了,于是鲁佩只好再叁嘱咐伊昂娜等自己回来。
等鲁佩离开后,伊昂娜便在深秋难得的暖阳下捧着一本书慢慢翻看。女王在花园四周埋下了魔法石,她亲手栽种的白玫瑰四季盛开,此刻正亲昵地压在伊昂娜无法移动的双腿上。
伊昂娜看的是《烈焰教义》,正如其名,是烈焰神殿所整理的教义,用以传播女神的教诲。她对这本书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书页也因为翻看太多次而卷起了边角。
但她仍然习惯时不时将它拿出阅读,不为别的,只为了将那些字句深深刻入心底,好让这些绝对正确的真理说服她的理智,好让自己更好地扮演塞格的公主这一角色。
“——神说,姊妹之间的亲爱是祂所允许的。因为纯粹的血统是值得尊敬的,相近血脉所孕育的孩子将会受到祂的祝福。而拒绝自己姊妹求欢的人是无福的,因为……”
伊昂娜白皙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些齐整的字句,轻声将那些神谕念出。柯露小的时候非常喜欢粘着伊昂娜,伏在她的膝上听柔柔地她念书,那对柯露来说是一种享受。埃莉诺拉对柯露非常严厉,但同时又非常冷漠,无论那些贵族如何对小柯露冷嘲热讽,只要不会损害王室的颜面,埃莉诺拉只会视而不见。伊昂娜那时最大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寝宫到埃莉诺拉的房间,对此束手无策。她只能在小柯露偶尔被允许探望自己时让她来自己身边,温柔地抚摸她的红发,为她念一下午的故事。
伊昂娜念到姊妹这一节,竟不由得有些出神。
——但那并非是因为“爱情”。她对自己的姊妹不抱有任何超越亲情的感情,她只是单纯地在沉思。
正在此时,她听见右手边的高墙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叮当作响的盔甲碰撞声。伊昂娜的寝宫非常偏僻,又有女王禁止侍女靠近的命令在,因此除去女王偶尔派人来请伊昂娜,几乎没有人会经过。
伊昂娜沉默地侧耳倾听了片刻,但脚步声并没有在此终止,而是从左至右慢慢走远了。她重新低下头,继续阅读下一章节。
“——神说,不可为爱情所腐蚀。神圣之焰曾将高天燃着,而爱情是尘世的烈焰,将会燃尽一切。在短暂的激情之后,终究归于虚无。”
她在这里短暂地停顿,却听见刚才听到过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右至左离开了。伊昂娜有些疑惑,于是耐心地等了等,果然没多久又听见脚步声折返。
伊昂娜低着头,轻轻翻过一页,然后开口说:“您——”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两人只隔着一堵墙,对面的人显然是听见了,停在了原地。
“您迷路了吗?”
对面的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语气有些惊讶:“啊!您……您好!我走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人……我还以为这里没有人呢。”
接着她的语气变得有些羞赧,掩饰似的傻笑了几声:“哈哈哈,我的确……的确是迷路了。但、但您别怕,我并不是什么坏人。我是王家骑士团的骑士,您是……您是这里的侍女吗?”
她的嗓音很温柔,带着一点点性感的沙哑,听上去应当有二十四五岁,但说话的语气还残留着一种青涩的雀跃。
难道王家骑士团的骑士,都容易迷路吗?伊昂娜想起昨夜花园内见到的那位团长,心中不由得有些警惕。
“我是……”她的声音有一瞬间低下去,仿佛在为自己的谎言而羞耻,但很快又恢复成了柔和,“我是这里修剪花枝的侍女,骑士大人。”
墙那边的骑士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反而关心起了伊昂娜:“我看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为什么只有您一个人在这里侍弄花草?您一个人,未免有些危险。”
“因为我是有罪的,骑士大人。”伊昂娜平和地回答,“我是被流放在此的罪人。所以我孤身一人。”
迷路的骑士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儿,她才磕磕绊绊地开口:“我……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请、请您原谅我!”
说道最后,伊昂娜听见一阵盔甲的磕碰声,似乎是那位骑士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伊昂娜反而有些惊讶,她几乎——不,她从未在这烈火与鲜血铸就的强权之国见过这样木讷而青涩的骑士。但这样不加掩饰的赤诚却触动了她的心,令她想起往事。
于是她的语气也从和善变得温柔,仿佛连那位素未谋面的骑士也蒙上了回忆的薄纱,她说:“您何必道歉?这境遇并非是您所造就——骑士大人,您是要去哪里?”
“啊!”骑士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懊恼地惊呼,“糟糕!我今日要进宫觐见女王,但与我同行的各位让我在原地稍等,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们回来……可能她们也不熟悉路程,没能找到我,所以我就打算自己过去……没想到却迷路了。您知道路吗?”
“您的同伴……”
骑士入宫觐见有专人领路,骑士的同伴刻意将她留下,多半是想故意甩掉她,让她的缺席惹怒高傲的女王。伊昂娜沉默片刻,但没有直接点透,只是说:“当然,我知道路。但是,骑士大人,您就这样前去,恐怕已经迟了。您也不想惹恼女王吧?”
“是的……可我不能不去呀!”骑士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苦恼,“我是女王的骑士,不能违背女王的命令。一个骑士若是抛弃了她忠诚的美德,又怎么能被称作骑士呢?”
伊昂娜微微笑了。她没有说什么无意义的安慰话语,而是说:“……您知道吗?白玫瑰在帝国的寓意是狂热。处于狂热境界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您就带着这份无畏的勇气,前去面见女王吧。”
然后她伸手摘下一朵白玫瑰,将它小心翼翼地用根缠绕在一颗小石子上,用力朝墙外扔了出去。
“您就沿着这条路直走,然后在……”伊昂娜将方向细细地告知了骑士。
“……还有,您的那些同伴。也许之后与她们相处之时,您要多多小心,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正午的太阳压在云端,长条的光线沉沉地坠在骑士赤红的铠甲之上,反而闪烁着金色的光辉。一朵白玫瑰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淑女飞扬的白色裙摆,最终砸进骑士的怀中。骑士哎呀一声,随风摇曳的斑驳树影在她亚麻色的长发上留下一团团柔软的斑点,她双手笨拙地捧着小小的玫瑰,有些讶异地抬头注视着高墙。
然后她将玫瑰摘下,别在自己的耳边。骑士笑起来,湛蓝的眼中翻涌着细碎的光芒:“我、我明白了!谢谢您,我这就去觐见陛下!等下次进宫,我一定为您也带一朵漂亮的玫瑰!”
“不——”不要再来了,伊昂娜还没能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出口,骑士已经迫不及待地跑走了。她的脚步声很轻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没能提醒她不要在王宫里奔跑,伊昂娜有些苦恼地想,希望陛下看见自己种的玫瑰,不要太过苛责她。
而且——
伊昂娜抬起头,注视着右手边的高墙,不知道那位冒失的骑士叫什么名字呢。
伊昂娜盯着墙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慢慢低下头,顺着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读下去。
“——公主殿下。”
没有听见脚步声,只听见了鲁佩稍显冷凝的独特声线。
“侍卫长,”伊昂娜没有抬头,“您回来了。”
“是。二公主并无大碍,只被罚了叁天禁闭。”
“好。辛苦您了。”伊昂娜弯了一下嘴角。对于动辄枭首示众的埃莉诺拉来说,禁闭叁天实在不痛不痒,代表她并没有将柯露的过错放在心上,只是象征性地给予了冒犯女王的惩罚。
鲁佩安静地站到了伊昂娜身边,一如既往。但没过多久,她忽然迟疑地开口:“殿下。”
“嗯?”
“您似乎心情很好。”
“嗯——”伊昂娜歪了一下头。这是一个放在普通少女身上会显得十分俏皮的动作,但伊昂娜的动作向来很缓,看上去更像是在沉思。
伊昂娜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然后微笑着回答:“今天的天气很好,玫瑰开得很漂亮。刚刚路过一只飞鸟……我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但仅仅是听她振翅的声音,我就在想,那一定很漂亮。”
骑士匆匆离开之后,最终匆忙赶到了女王的书房。书房内的骑士们跪了一片,她进去时看见连平日里最是浪荡不着调的副团长玛莎也惶恐不安地低着头,连瞥她一眼也不敢。玛莎一动不动,骑士只能看见玛莎交错着伤疤的侧脸。她心中一紧,但只是紧张,并无畏惧。她赶紧跪下,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想要去扶正耳边的白玫瑰,但是明智地忍住了。
“女王陛下,我……”她向来不善言辞,前后缘由太过冗长,她干脆一概省去,只说,“请您责罚!”
女王一言不发。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间书房,骑士的心越发下沉。她正想开口揽过罪责,声称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却听见女王忽然轻笑出声。
不同于骑士初见女王时曾听过的,带着轻蔑与嘲弄的笑,反而像是看见了小孩子恶作剧的长辈,只是宠溺地一笑而过。
但这点温情很快便消散了,女王的声音重归于冷漠:“退下。”
骑士们如蒙大赦,行礼后退了出去。
骑士像是在梦中一般,跟着同伴们一起走出了书房,还恍恍惚惚仿佛飘在空中。她不能理解为何一向易怒的女王没有大发雷霆,也不清楚刚才那声轻笑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直到副团长玛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
“啊!玛莎?……怎么了?”
“您可让我们好等!您没来之前,女王陛下看上去就像是要活剐了我们……怎么忽然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您说,我们到底是走了什么运?”玛莎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右脸的刀疤,“该不会是您施了什么魔法吧……团长大人?”
她这么玩笑似的说着,试探地去瞧罗梅尔德的脸色。罗梅尔德抓了抓自己亚麻色的长发,诚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是,也许是……”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耳边的白玫瑰,将它捧在手心,眼睛亮闪闪的:“玛莎——也许我今天,见到了守护玫瑰的精灵。”
玛莎盯着她手里的玫瑰看了一会儿,惊疑不定。罗梅尔德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玫瑰是曾经受到烈焰女神宠爱的神圣之花,宫中栽种了玫瑰的地方,只有一个。
她露出一个笑容,说:“精灵?您一定是在说笑。……您亲眼见到了吗?”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我觉得一定是的!”罗梅尔德毫无理由地坚持着,“等下次再去,我一定亲口询问她。”
“哈哈,那也不错——”玛莎拍了拍罗梅尔德的肩膀,接着状若无意地说,“不过,您不常来王宫,您不知道——对于不熟悉的女士,最好报上自己的姓氏而非名字,以免冒犯。下次见面,记得不要唐突地报出您的名字呀。女王陛下不是开恩赐予了您姓氏吗?您也算是贵族了,可要有贵族的气度。”
“原来如此,”罗梅尔德点了点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