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晓馨走后，赵王几家的人将剩下的田契烧得一干二净，看他们争先恐后的模样，仿佛烧得不是田契，而是一张张私通格沁余孽的罪状。
  临走前，特意差人检查一遍，确保一张张田契烧成灰烬，查得格外仔细。
  “看什么看，都散了！”
  “没你们的事，给老子走人！”
  “再看，信不信老子插烂你的狗睛！”
  家兵开道，带着几家老爷离开这是非之地。
  来时来势汹汹，去时气焰依旧。
  一帮子人，成群结队，魁梧壮硕，目露凶光，像是下一刻会暴起的野兽。
  可在林庶灵眼中，这是一群仓皇逃窜的丧家之犬。
  那股横行乡里、目中无人的气焰，被童晓馨当成众人的面削去，一群人在一女子面前碰一鼻子灰，最后乖乖像奴才一样烧掉顶着巨大非议买下的田契。
  事后任凭他们如何修饰遮掩，就像是破了洞的船，拼命修补，无法逃避覆灭的命运。那幅狼狈的模样刻印进百姓心中，永远无法抹去。
  过去他们高高在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外衣，凭借一次又一次蛮横，强盗式的压迫，凶悍霸道，在地方上树立威信。这一刻，烧掉的一地黄纸，是对诸县豪强过去的祭祀，跌落高台，再爬上去，可就难了。
  此事之后，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明州的百姓逐渐放下对豪强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与恐惧。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日在税课司衙门几十个大男人被一弱女子说得灰头土脸，神气什么！
  “神气什么，怎么多人还不是奈何不了一个弱女子，出息！”
  有人带头，朝豪强离去的方向啐地一口，接着立刻有人效仿。
  “他们怕了，过去给他们撑腰的官吏马上要卷铺盖走人，没了靠山，凭什么横行乡里。”
  “就是，他们没几天好日子可过，等洪大元帅忙完大事，转头收拾这群小鱼小虾。”
  头一人说得起劲，高不可攀的几大豪强在他眼里瞬间崩塌，毫无忌惮，旁边人一听纷纷跟上，过去他们不敢在背后嚼舌根，担心秋后算账。
  现在，那些人自己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先担心担心自个吧！
  林庶灵与华新民相视一笑。
  “这也是革命？”
  “对，这就是革命。将平等和自由的理念灌输给百姓，让百姓觉得，过去压在身上的牛鬼蛇神全是披着狼皮的羊，他们齐心协力，团结起来一下子捅穿封建的伪装。”
  华新民的目光炯炯有神，童晓馨带给他的震撼久久未能散去。
  此时，华新民仿佛已经看到明日之大周，国家富强繁荣，民众自信高尚，外无强敌，内无豪强，人人平等，高贵天生！
  林庶灵不懂华新民宏大的志向，但他逐渐明白，从一片云雾中找到一条康庄大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大周终有一日恢复往日的荣光。
  革命两个字，和童晓馨烧契之举深深印刻进他的脑海中。
  税课司的大门缓缓关上，围在四周的人群渐渐退去。人们开始奔相告走，向亲人朋友讲述衙门内发生的一切，告诉不知情的明州百姓，豪强手中的田契被一个名叫童晓馨的女子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秋实众人很快反应过来，林庶灵第一时间跑去城隍庙，将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聚集在那里的难民。林庶灵要亲口告诉乡亲们，失去的田全部回来，被一个女子从豪强手中夺回，这个女子才是他们口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华新民难以平复心中激动的情绪，他跑去找章昭，要把童晓馨烧田契的壮举写进新青年报，做为火种散播出去，让全国各地的革命党人行动起来，仿效童晓馨向豪强逼供，迫使他们销毁手中不法途径得来的田契，把强占之田还给百姓。
  .........
  忙完这一切，林庶灵从城隍庙回来时天色将暗。
  梨花小筑，厅堂内摆放一桌丰盛的菜肴。
  林庶灵闻着香味，回想起来，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奔波一下午肚子饿得不行，一闻到饭菜的香味直咕咕的叫唤。
  他快步走进厅堂，饭桌前只有两个人，夏戈挺和林伊伊，正等着他回来吃饭。
  “新民和复博呢？”林庶灵动起筷子，姑娘做得饭很对他胃口，每顿饭要吃上满满两大碗。
  “新民还没回来，估计要等很晚，复博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咱们不用等他们，伊伊，快吃，做的一桌菜都快凉了。”夏戈挺见林庶灵回来跟着动起筷子，让林伊伊不必在等另外两人，快点吃饭。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夏戈挺一直低头吃饭，沉默不语，明显心里有事，却张不开口。
  林庶灵没急着问，他做出回乡的决定，没有告诉身边三位好友，本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现在看来不如一个一个说过去。
  啪！
  林庶灵放下碗筷，另外两人早吃好多时。
  夏戈挺军队出身，吃饭做事雷厉风行；林伊伊一姑娘家，一顿吃不了多少，不像林庶灵，敞开了吃活脱脱一个无底洞。
  “庶灵！”趁着林伊伊到后厨洗碗的工作，夏戈挺终于藏不住肚子里憋着好久的话。
  “我知道这有些唐突，但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他说得异常诚恳。
  该来的总归要来，林庶灵哭笑道：“你想邀请我加入护发军左镇，为洪元帅效力。”
  夏戈挺知道自己这点心思瞒不住好友，索性摊开了讲：“今天下午你去城隍庙的功夫，我被人叫去明州府衙，见了一个人，是我在左镇服役时的直属上司，曹文龙将军。”
  “他前不久调任两江督军，负责两江防务和整顿格沁旧军，听到我在明州的消息特意从金陵城赶来，邀我重返护发军。现在的北周正是用人之际，格沁人被赶跑，各道军心涣散，暗流涌动，需要我们这些青年学子出世重整河山！”
  卫发战争结束，左镇老兵所剩无几，念过新式学堂的青年学子更是凤毛麟角。夏戈挺顶着左镇第一兵的光环，护发军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
  “那日明州府点名要你去当监斩，想必是这位曹将军的主意。”
  夏戈挺点头。
  曹文龙十日前到金陵上任，第一件事，派人到明州打听夏戈挺下落，借住旧朝时遗留下的线网，很快探听到夏戈挺的消息，顺带查出华新民、陈书同革命党的身份。
  得知消息的曹文龙一直派人秘密留意夏戈挺的一举一动。直到怀馨园事件爆发，让曹文龙看到心腹爱将脱离泥潭的机会，为了断绝护发军的荣耀，左镇第一兵与南方革命党之间瓜葛联系，果然下令，命夏戈挺监斩疑似革命党人麾下武装的黑衣军。
  这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断夏戈挺投身南方革命党的希望。
  林庶灵一下子理清事情的始末，之前的几个疑点瞬间豁然开朗，他摇头回绝好友的一番心意，“我早已决定，等秋实毕业便带着伊伊回到荆湖镇老家，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戈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新政府此番面朝天下招贤纳士，为的是将来北伐关外，夺回被格沁余孽占据的关外五道，此举为国为民。而且，有我做推荐，你军中职务绝不在我之下，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独领一营绰绰有余。”离开明州前，夏戈挺最大的念想就是带走林庶灵，说服好友为护发军效力。
  林庶灵手支着桌上，贴近夏戈挺，四目相对，夏戈挺竟然有些回避林庶灵的目光。
  “我此前不愿相信，现在我相信，你变了，戈挺！”
  夏戈挺底下此前一直高昂的头颅，是的他变了，攻打六号仓库前，他从未想过邀请林庶灵加入护发军。
  他背靠椅子，叹道：“如果变，能为国夺回失地，驱除格沁余孽。我愿意改变！”
  “可我不愿意！”林庶灵目光坚毅，“我不愿意去变！”
  先有华新民与陈书同相争，接着又加进夏戈挺，再还有谁，胡进？还是黄维格？
  林庶灵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累了，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