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作者:胡马川穹      更新:2024-05-16 22:59      字数:6095
  这番话倒是极场面,张老太太正准备言语,就听旁边的厢房吱嘎一声响,穿了一身石青色七品官服的顾衡施然走了出来。
  顾家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顾衡了,但见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五官深邃轮廓分明,只是眉眼间一股淡淡的冰寒之气比往日更甚。
  顾家二郎顾徔艳羡地望着顾衡身上的官服,盘领右衽,深蓝色的嵌玉革带,绣着鹭鸶的藏蓝底补子,一水的江山海水崖纹,衬得面目英挺的青年更添了一股伟岸和威严。
  顾朝山眼角湿热,简直忍不住要好好痛哭一场。
  这本是值得他夸耀乡里的小儿子,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早逝大哥的螟蛉子。每每想起这些他便怄得抓心挠肺,当时怎么就头脑发昏,一口答应族里的人把这孩子过继出去?
  若是咬牙再坚持一段时日,挨到这孩子中举中进士,那么这份儿泼天的荣耀就会落在自家身上。一国之榜眼,莱州城甚至济南府几十年都碰不到一个,偏生让自己生生错过了……
  医馆里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有些人当面不好议论,背后却在时时取笑。而且有人说莱州县令已经向朝廷请旨,将要在沙河镇为顾衡修一座极为气派的进士及第牌坊,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那天晚上顾朝山酩酊大醉,站在院子当中胡乱骂了一宿,将前来劝阻的妻子汪氏也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扬言要休了这个败家毁事的娘们儿。那一段时日,同茂堂顾家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前所未有的老实。
  顾朝山一天到晚地琢磨这些事儿,费尽心思的想把这份荣耀重新抓在手心。但他知道过继顾衡时,还有另外一层不可说的缘由。且是在方县令的监督下,在祖祠里由耆老更改了族谱。要想重新要回这个光耀门楣的儿子,何其艰难?
  却不想峰回路转,正想打瞌睡时就遇到了有人送来枕头。
  那位京城里来的叶先生根本就不屑掩藏自己的身份,直截了当的阐明自己的来意。说礼部侍郎周大人不忍见一大好青年走上邪路,不顾伦理竟执意要娶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子,所以特地派了他接顾榜眼的父母进京以做规劝。
  那位叶先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却字字句句说到了顾朝山的心坎儿上——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即便做错了说错了,那也是因为对儿女期望太甚。即便过继出去又怎么样,生恩养恩同样深重。
  那人末了还别有意味地悄悄补了一句,说周家有一位将将长成的贵女。不但姿容出众,还颇为敬重顾榜眼的才华,到现在都还待字闺中……
  顾朝山的整副心肝儿都在颤动。
  礼部侍郎对于他来说是天边的人物,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和他拉扯上关系。若是顾衡娶了侍郎之女,那顾家的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要是像那位叶先生所说,再靠了周侍郎的庇荫扶植,顾衡也许用不了三五年就会位列九卿……
  顾朝山心中像揣了一块热炭一样,让他吃不下也睡不着,这一路舟车劳顿,他的精神却极度亢奋。
  所有的阳光大道人生坦途都一一摆在眼前,只要这个小儿子给人家低个头认个错,顾家就是莱州城甚至济南府的头一份。日后即便再大的人物见到自己,也要尊称一声老太翁……
  正在肆意畅想美好,就见顾衡冷冷淡淡地撇过来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青年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当中,凭空多了一股阴郁肃杀之气。
  顾朝山立时就觉着一盆冰水兜头倒下,旺炭一般的心顿时就熄灭几分。不觉端了几分笑意,甚至略带讨好地道:“自打前年七月起就没见过你了,我和……你娘吃不下睡不着,实在太过担心你,这才想亲自过来看上一眼!”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亏心,这拖家带口地央央十几口子人,明明是千里投奔,非要说成是彻夜担心,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将漳绒斗篷系在颌下的顾衡却难得笑了一下,温声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京城地大物博,很有几处景致值得细细把玩。四叔和四婶儿陪我祖母说会儿话,我还要赶着去衙门当值!”
  顾朝山忙不迭地起身让路。
  心里真真切切的涌起一股子自豪……这俊秀清雅的青年官吏,就是自己后半辈子视为倚靠的幼子。这一刻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自己昔年的漠视和疏忽,因着这孩子鳏寡孤独的命数,他故意放任汪氏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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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送上门打脸,不打怎么对得起人呢?
  今天有半天休息,先把文发了……
  shg
  第一三四章 翻脸
  直到顾衡施然走远了, 顾朝山这个当爹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一眼就看见自家老娘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 忙殷勤的走过去把人扶住道:“……往时都是我的错, 不该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着受奔波。如今我和衡哥的嫡亲兄嫂都过来了,有什么事儿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张老太太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无利不起早的德性, 就挨着椅子慢慢坐下道:“就是你不来,我也准备给老家去信的。等过了上元节,我就准备给衡哥儿下聘了。难得他和瑛姑情投意合,这桩婚事竟像上辈子定下的……”
  顾朝山嘴角抽抽了一下。
  尽管他心头不乐意, 好在还记得把语气尽量婉转,“……再怎么说我也是衡哥的父亲,好歹也养了他二十年, 您越过我给他定下这么一门亲事,是不是有些欠妥当?再说京城里有多少高门大户的闺女,何必要去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女?”
  汪太太早教这京中的繁庶晃花了眼, 心中对顾衡的忌讳和厌弃也不觉少了三分。闻言极热切地探过身子, “是啊, 我听说有个大官儿的女儿很喜欢衡哥。若是娶她进门, 咱们顾家下半辈子什么都有了。”
  正在逗弄二房新生婴儿的张老太太心中冷笑,原来这一家子大小打的这个主意,难怪不得连丁点大的孩子都一同带了过来。要知道大冬天的,顶着风雪赶路可是会要人命的。
  就拿了炕几上香软的透皮糖递给大些的珙哥, 告诫道:“衡哥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 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过继给了你的大哥, 他现在只是你的侄儿, 没听说哪个当叔叔婶婶的可以做主给侄儿选媳妇儿。你们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几天,别没事儿找事儿……”
  张老太太毫不留情面的训斥,让顾朝山耷拉了脑袋,却让汪氏心中的怒火立时涨了三尺高。
  所幸一旁的小汪氏见机快,一把将人摁住赔笑道:“我们来的匆忙,竟然不知道这件喜事儿。不知瑛姑妹妹那边有什么帮忙的,我记得带过来的箱子里还有两匹上好的蜀锦,等会儿翻捡出来正好给她送去添妆!”
  话一说出口,连小汪氏自己都觉得一阵肉疼。
  那两匹大红织折枝牡丹的蜀锦布料华美异常,经纬之间还混有贵重的金银线。原本是她的陪嫁,从来都是压箱底放着舍不得穿用,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打打眼睛牙祭。若不是看见自家男人如今要靠着顾衡提携,她根本就舍不得拿出来送人。
  这个二儿媳向来机灵,知道什么话该说不该说。
  张老太太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她就住在隔壁宅子,我托了你顾九叔和顾九婶照看她一段时日。不过这时候你过去也找不见人,她多半出去了。这丫头如今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寻常都没有空闲时间在家。”
  顾朝山张大了嘴巴,有些抓不住重点。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衡哥儿……瑛姑在京里开了一个布庄吗,我怎么没听您在信里提起过?”
  张老太太就极奇怪地瞥他一眼,“那是衡哥和瑛姑自个置下的产业,干嘛要给你这个当叔叔的提起?他俩为人一贯谦和稳重,是难得的好孩子,在京里的口碑也甚好。你们这些当长辈当兄弟的可不要蹬鼻子上脸,起心思占他们的便宜!”
  这话却是重之又重的警告了。
  顾朝山满嘴苦涩,好半天才硬着头皮咬牙道:“这里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跟您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咱家衡哥日后前程远大的很,说不定还要光宗耀祖入阁拜相。正正经经应该做一门好亲,娶一个出身高的女孩才好襄助于他。”
  屋子里一时静寂的吓人,屋子外的风雪却开始猖狂起来。张牙舞爪的树枝刮擦着窗框,谷皮纸糊的窗户上一声接一声的吱嘎响不绝于耳,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顾朝山知道这些话老太太不爱听,可是这个档口却不得不说,就吞了口吐沫继续道:“瑛姑是个好姑娘,品性脾气自不必说,又是您一手带大。可她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若是实在舍不得,衡哥成亲后再挑个好日子悄悄纳了就是了……”
  张老太太心头火乱窜,面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她一向知道这个儿子唯利是图,却没想到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竟想让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儿去做妾!
  老人家放狗撵人的心思都有了,但一想到顾衡昨日的叮嘱,就生生压下了脾气。
  她似笑非笑地冷道:“你大概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瑛姑因缘际会救了端王妃的性命,那可是正二品的皇子妃,是上了玉牃有金宝的贵人。结果端王殿下感激的不得了,硬是要给她保媒。衡哥和瑛姑的这桩婚事,保山就是这位端王殿下……”
  反正端王没在跟前,怎么说怎都没人追究,更何况老太太说的也不算十分离谱。
  顾家一干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未见,顾衡顾瑛二人在京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顾衡不但进了六部有了正经官衔,还有侍郎之女垂青。而一向不打眼的顾瑛救了皇妃,成了布庄的大东家,如今还有一位王爷大力保媒。
  这是什么样的泼天际遇?
  边桌上的石缸小心养着几尾小金鱼,是顾衡读书写字累后歇息眼睛的。冬天这些鱼很难将养,顾瑛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此时正巧一道红影从水中跃起,带起一片清澈的涟漪,水面一层接一层的晕染开来。
  顾朝山在心中快速合计利弊,觉得王爷的分量比侍郎还是要重些,最起码以自家的家底眼下都不能贸然得罪。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想必碾死平头百姓跟碾死蚂蚁一般。此时他只恨像顾衡这样能干的儿子没有多生几个,要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进退不得的窘地。
  张老太太见他这副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心中失望更浓。难怪先前衡哥说过,这个当爹的很容易被利益所动。相对的,摆在他面前是更大的利益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反水。
  这两年顾衡虽然离开了莱州城,但也拜托马典史时时留意同茂堂顾家的动静。毕竟几个人因为德裕祥盐场的存在,至今还是一时半会儿切割不断的合伙关系。
  周侍郎府豢养的清客叶先生虽然行事谨慎,但他自觉这趟差事轻省,说话做事就不免带出几分盛气凌人之势。所以一口京城口音的人甫一入莱州,就如黑炭堆里滚落了雪花银,立时被马典史的手下牢牢盯住了。
  这人当着顾氏夫妻的面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不过两个时辰后就有人原原本本地报到了马典史的耳边。
  靠了驿站的便利,没隔多久远在京中的顾衡也自然知道了顾朝山的打算……
  此时坐在工部虞衡司衙门里的顾衡眼里阴翳一片,一大早就碰见这些污糟糟的人,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顾朝山竟然舍却祖业举家北上,这回儿的血本儿下的可够大,这是指望自己顾忌官声会完完全全听他指派呢!
  顾衡自嘲,有些人就是奢望太过,不碰南墙不知回头——譬如从前的自己。
  在那场大梦当中,虽然因为乡试之前那碗加了料的补汤,自己和汪氏反目成仇彻底撕破脸。但是当自己在京城扎稳脚跟,还是忍不住写信回去炫耀一二。结果顾朝山顾徔父子打蛇顺棍上,一顿痛哭流涕求到自己松口,很快就趁着这个机会把同茂堂的新店开到了京城。
  有小杂役端上热茶,顾衡看着盏中飘忽不定的倒影,面上的讥讽之意收了收,轻声自语道:“既然你们记吃不记打,巴巴地地上赶到京城来,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已经是年关,工部衙门里的老大人们都已经休沐,只留了三瓜两枣几个低阶官员看守门户。顾衡不愿意回去面对那些各怀心思的“家人”,干脆就主动申请留下来值守。
  另一位主事的老婆正巧要生孩子,家里的事儿一大堆。本来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还要按时上下值。这时看见顾衡极畅快地把自己手头的事全部接过去,心头顿时感激的不得了。暗忖这位顾大人在部里不结帮不结派,人人都道他心性淡漠,不想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仗义之人。
  早晨才晴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后外面的天色又阴沉下来。顾衡反正无事,干脆把所有能接触到的案卷重新清理了一遍。他是个极容易专心的人,不知不觉就看得入迷,竟然全未注意到外面天地的变化。
  虞衡司最早是工部下属负责山林川泽之官,谓曰:掌山泽者谓之虞,掌川林者谓之衡。下设都吏、军器、窑冶、柜、杂五科和军器案房、军器算房、窑冶案房、窑冶算房、火房等单位。
  自本朝太祖起,虞衡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核销各地军费、军需、军火开支,主管全国度量衡制及熔炼铸钱,采办铜、铅、硝磺等事。
  隶属虞衡司的机构有许多其中负责收发毡、革、驼、椿、橛等的为司库,负责收发旗纛帐房的军需库,负责收发硝磺的硝磺库,负责收发大小枪炮、铅子的铅子库,负责收储废铁炮子的炮子库,负责管理官车以备工程运送料物的官车处。
  顾衡负责的就是官办的采买处,主管东南各地的银矿铜矿。这看起来是个肥差,只可惜矿里所有的产出物都是纸上数据。他能做的就是在一张张申请核销的单子上盖个戳印。
  其实任何一件事物钻研进去后就有无穷乐趣,等到部里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堆砌老高。顾衡抱着厚厚的文档,忽然“咦”了一声,这里头有几笔帐倒是极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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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读者说本文的情节展开缓慢,呃,好像是有一点。但是我觉得只有这样徐徐叙述故事,才能将主角的心路历程展现完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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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三五章 秋风
  眼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顾衡却老是没见回转。用了晚饭后, 一张嘴说得口干舌燥的顾朝山左望右望, 就是不见自家儿子的踪影,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却只得站起身子告辞。
  磨刀胡同顾衡祖孙三人租住的院子实在太小,总共不过六七间房,顾朝山有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让自己这一大家子人统统挤在里头。不得已拿了银钱出来,在不远的同方客栈包了一层房间。
  老两口的, 顾徔夫妻俩的,珙哥和奶娘的,新生儿和奶娘的, 几个有头面的丫头婆子的,还有长随小厮的,连吃带住一气儿算下来每天竟要三到五两银子。
  顾朝山心疼得直哆嗦, 在老家同茂堂一天都挣不到这么多钱。京城的物价竟然贵成这样, 也不知衡哥和老娘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听说衡哥儿在德裕祥盐场很是挣了些银子, 就是不好打听数额到底有多少?
  那时自己也是憋着一口气, 总觉得汪氏固然糊涂,导致她做下不可收拾的错事。但顾衡身为人子也不该将事情闹得这么大,生生要全莱州城的百姓看笑话。那段时日,自己出门连头都不敢抬。
  更何况喝下掺了川乌头的毒酒之后, 顾衡连站都站不稳, 却撑着心气非要去应试, 不就是因为心头连气含恨吗?但大家都不以为然, 因为彼时根本就没人认为他考得中举人……
  顾朝山那会儿也抱有一份侥幸的私心。
  心想乡试会试都是极花费银子的,多少人考了十年二十年都没得中,往往把家里耗得精穷。这孩子要是手头紧的话,自然会回来苦求自己。那时候再请几个德高望重的族长帮着打几句圆场,自己也有台阶可下,最起码父子二人能一笑泯仇重归于好。
  哪里料想得到,这个最不被人看重的小儿子偏生有大运道。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一撒手,衡哥就像鹰击长空蛟龙入水一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寻不见踪迹,父子之间终是有了不能打开的心结。族谱一改,乡试的捷报也直接送到沙河老宅,根本就没莱州同茂堂顾氏什么事……
  多少全须全尾饱读诗书的人都落了榜,顾衡这个病病歪歪的人反倒高中乡试亚元,让多少人惊得半夜都睡不着觉。到后来更是人生开挂,得了辛末科会试的三鼎甲……
  汪氏坐在布置简陋的赁居客房里,满心满眼的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