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33节
作者:
庄不周 更新:2024-05-16 15:16 字数:6207
主张打的以江东系为主,沈友、朱桓、全柔、徐琨可都眼巴巴地等着立功呢。主张谈判的以汝颍系、冀州系为主,一来他们大多与并州世家有联系,二来如果开战,必然要从冀州、兖豫调运钱粮,如果能谈判,他们就可以免去不少损失。
就他个人而言,这也是个两难的选择:并州是中原农耕民族与高原游牧民族争夺最激烈的地方,兴衰强弱直接影响着中原的安全。如今并州已残,只剩下太原、上党两郡还有些实力,如果恶战一场,两郡损失太大,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面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时多少些吃力。可若是接受投降,并州固然可以保存一些元气,他却没有机会喘息,连战连胜,士气如虹,攻取益州会立刻提上议事日程。
但他很清楚,眼下并不具备强攻益州的条件,受阻是必然,如果受挫,他也不意外。
如今占据益州的是曹操,不是公孙述,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出奇制胜的机会。与其直接去啃益州那个硬骨头,有可能崩了牙,倒不如拿并州先试试手。比起曹操,王氏兄弟毕竟逊色不少。
孙策问华歆、陈琳的意见。
陈琳建议,可以谈谈看,摸摸王氏兄弟的底线,能不能谈成再说,至少不能给人留下穷兵黩武的口实。当然,该准备的还要准备,以战促和也是一个办法。他又说,华歆不宜作为王氏兄弟的代表,不如传书王盖,让他派正式的使者来,直接和吴王谈,借此机会看看王氏兄弟的诚意。
华歆表示赞同,只要孙策同意谈判,不管最后能不能谈成,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孙策反复权衡了一番,觉得陈琳所言有理,答应了。
……
华歆在孟津住了两天,将已发表的文章通读了一遍,又和荀彧等人进行了交流,然后给逢纪写了一封信,详细的说明了吴国的情况,也转达了吴王的态度。
吴王可以接受谈判,但有些条件不会变,比如在并州推行新政。王盖如果想谈判,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舍不得现有的利益。从他了解的情况来看,新政或许有不足之处,但长远来看,新政利大于弊,对世家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于王盖兄弟而言,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面对:那就是王允要承担袁氏五十余口被杀的直接责任。考虑到袁绍本人都没有被掘坟,正常情况下,孙策应该不会做得那么绝,但史书上肯定要留一笔。当然,如果王氏兄弟识时务,举并州以降,能在新朝占据一席之地,史书上就算写,也会留点面子。如果王氏兄弟不肯面对现实,结果只会更惨。
总而言之,华歆希望逢纪能劝说王盖等人接受议和。对逢纪本人来说,这也是一桩功劳。吴国朝堂人才济济,没有功劳,逢纪很难立足。
孙策派秦谊去送信,然后留在逢纪身边,协助行动,必要的时候救出刘禅,为刘备留一丝血脉。
关羽要求一起行动。孙策不同意,关羽的相貌太显眼了,不像秦谊等人容易掩饰行藏,万一暴露了,可能危及逢纪甚至刘禅的安全。关羽本来还不服气,结果被杜夫人嗔了几句,便偃旗息鼓,俯首听命了。
第2366章 分而治之
鲁肃下了马,仰起头,打量着陈王府的门额,赞了一声:“好书法。”
奉命出迎的刘浩陪着笑解释道:“都督有眼力,这是张文舒(张昶)所书。”
“是吗?久闻张文舒草书出众,没想到正书也如此沉着大气。”鲁肃回头对贾诩说道:“军师,凉州有人才啊。”
贾诩捻着胡须笑笑。“张伯英兄弟书法虽好,如何能与关东相比,且不说蔡伯喈、钟元常天下书雄,就算是大王信笔所书也是一等一的神品。”他看看刘浩,又道:“刘君可以请大王书一新额,换换气象。”
刘浩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若能得大王亲笔,那我父子可真是久旱逢雨了。都督,军师,请,家父正在堂上恭候。”
鲁肃笑着,与贾诩一起进了大门。王府中的奴婢在两侧肃立,卫士披甲执戟,腰挎弓刀,如临大敌。鲁肃眼神扫过,视作不见,与刘浩一路谈笑风生。刘洪站在中门前躬身相迎,进了中庭,刘宠身着赭衣,免冠站在阶下,一见鲁肃,撩起衣摆就要下拜。
鲁肃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刘公,你这是为何?”
刘宠垂泪,一声长叹。“都督入长安,老朽待罪家中,惶惶不知所归。进则负列祖列宗,退则负大王都督,实在是进退两难,生死不能,唯请都督发落。”
鲁肃哈哈大笑,眼神不经意间和贾诩一对,露出会心的微笑。
鲁肃入主关中,关中的宗室一直没有表态,都在观望。刘宠作为刘氏宗室的代表,也没有主动去拜见,甚至连王府门口的匾额都没有拆下,对峙的意思很明显。鲁肃问计贾诩,贾诩说,这并非刘宠本意,而是刘氏宗室的集体态度,他们手中有兵权,不甘心就此放弃,自然想讨价还价,刘宠就是他们推出来的代表。关中利益复杂,不能急于求成。
鲁肃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大半个月没有动静,直到洛阳传来消息,以士孙瑞为首的前朝老臣得到了妥善安置,一部分得到留用,一部分体面的致仕。孙尚香奇袭天井关得手,赵昂妻王异立了功,被任命为孙尚香的参军,凉州新贵的利益得到了保证,前朝宗室已成孤军,他这才亲自登门拜见刘宠。
刘宠免冠衣赭,以罪人自居,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双方入座,刘浩陪刘宠进去换衣服,借这个机会,把贾诩刚才说的话转告刘宠。刘宠心领神会。孙策无意对付他,如果他能协助鲁肃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保留富贵——只是要换个爵位,这陈王肯定是做不成了。
刘宠心中大定,回到堂上,与鲁肃重新见礼。两人也不提公事,只是闲聊。鲁肃将孙尚香奇袭天井关的事说了一遍,向刘宠表示祝贺。吴王兄妹对当年刘宠的教导之情一直铭刻在心,孙尚香更是以刘宠为师,念念不忘。这次出奇制胜,也有刘宠的教导之功。
刘宠连称不敢当,谦虚了几句,又赞孙尚香的天赋过人,能教她射艺是他的幸运,却不敢居功。话题自然转到了孙策对几个弟妹的教导上,刘宠很感慨,孙策胸襟坦荡,保护弟妹天赋,各尽其长,孙氏兄妹都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自古以来,很少有君主能做到这一点。
寒喧之后,鲁肃转达了吴王的意思,诚挚的邀请刘宠去洛阳,共商大计。
刘宠慨然应诺。
宾主尽欢。鲁肃告辞后,刘宠命人摘下了陈王府的匾额。消息一出,宗室蜂拥而至,询问形势。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鲁肃、贾诩的眼睛,但他们都没有表态,只是加强了长安城的防务,并命赵云、杨阜等人做好应变的准备。如果那些刘氏宗室不识抬举,非要铤而走险,那就以武力彻底解决。
在王异被任命为孙尚香的参军后,杨阜等人心中大定,心甘情愿地支持鲁肃,为吴国效力。也正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支持,鲁肃才有底气对刘氏宗室完成最后一击。
……
八月初十,刘宠起程赶往洛阳。徐盛奉命率楼船护送,顺流而下,八月十四就到了小平津。
孙尚香已经收到命令,在沙洲上迎接,设宴为刘宠接风。师徒见面,有说不完的话。几年不见,孙尚香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常年习武,统兵征战,让她有着与众不同的英气。在刘宠面前,她既有当年学艺时的活泼,举手投足间又有说不出的自信从容,让刘宠感慨不已。
如果说他在鲁肃面前夸孙尚香还有客气的成份,看到眼前的孙尚香,他觉得自己还夸得不够。孙尚香远远比他想象的要优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就能有这样的能力和气度,将来的成就可想而知。
孙尚香向刘宠透露了一个消息:她现在只是练手,将来是要征伐海外的。天下很大,王兄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和三兄孙翊将成为王兄的左右手,一起开疆拓土,传播华夏的衣冠文明。
刘宠若有所悟。
第二天是中秋节,吴王孙策将在大营侧的首阳山设宴,与文武共饮赏月。刘宠也在受邀之列。他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赶到了孟津大营。
孙策很忙,没有时间立刻接见刘宠,便派来了一个特别的陪同:曾经的陈相骆俊。骆俊接连几年因政绩优异受到表彰,被首相府推荐出任京兆尹,即将上任。这次洛阳来上计兼述职,交接公务,很快就要赴任了。得知刘宠将至,孙策便委托他接待刘宠。
老友见面,刘宠心情大好,与骆俊同游首阳山。
几年不见,两人变化很大。刘宠在朝廷,事务繁多,又遭逢巨变,身体、精神的压力都很大,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添了好几道,原本几乎没有的老人斑都多了不少。相比之下,骆俊却没有太大变化,身体反倒更强壮了一些。
交流了别后几年的经历,两人感慨不已,连声长叹,恍若昨日。
“刘公,伯夷、叔齐虽有德,却不值得效仿。大王一身武艺,只是用来射鸟雀,未免太可惜了。”骆俊朗声笑道,笑声在松柏之间回荡,有几只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回应。
刘宠也笑了。昨天听到孙尚香的志向时,他就有了心理准备,看到骆俊,他对孙策的心思已经一清二楚,感慨之情难以掩饰。走在这首阳山上,他丝毫没有效仿伯夷、叔齐的打算。
“孝远啊,你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年纪大了,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只想寻一清静处度此残生。”
“刘公,你能不为俗事所累,有出尘之意,令人佩服,可是你不能不为年轻人想一想。”骆俊淡淡地笑道:“少年气盛,又有兵权在手,岂能甘心赋闲,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也不是坏事。当然,这只是一个选择,并非强求。”
刘宠微微颌首。他也清楚这一点,他愿意养老,但那些年轻的刘氏宗室子弟未必肯,如果孙策愿意给他们征伐的机会,他们未必不能打出一片天地。俗话说得好,堵不如疏,愿意养老的养老,不愿意养老的就去征战,未尝不是好事。
“孝远,除了这个选择,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然有。”骆俊笑道:“平心而论,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听起来威风,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兵凶战危,以左都护之善战,攻一邘城尚且如此艰难,其他人可想而知。刘氏宗室子弟中,能如左都护者有几人?人贵有自知之明,依我之见,为吴王麾下之将,奉命征讨,建功封侯,或许更适合他们。”
刘宠沉默不语。他相信骆俊,也相信孙策,但他无法相信其他人,刘氏子弟在吴军中为将,会不会被人排挤,能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实在是不太好说的事。刘宠有统兵经验,深知军中将领可不是读书人,他们下起黑手来是会直接要人命的。战场上,如果互相之间不能信任,还怎么立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刘氏子弟听到这个选择时的反应。这个选择虽好,却没什么可行性。
见刘宠不说话,骆俊笑道:“刘公,这只是选择之一,并非唯一。刘公若有什么担心,待与大王面谈时,不妨直言。吴王坦荡,又感激刘公授艺之恩,想必不会有什么芥蒂。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岂不美哉。”
刘宠觉得有理,笑了两声,又道:“孝远,昨日我听左都护说,她们兄妹将来也是要出海征伐的。以他们的实力,还有我刘氏子弟的机会吗?”
骆俊大笑。“刘公,天下之大,远超你的想象。刘氏子弟若能负重任远,别说封土建国,就算是再造一个大汉也是有可能的。”
“当真?”刘宠将信将疑。
骆俊郑重地点点头。“刘公,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信任我。”
刘宠连忙致歉,心思却活泛起来。
……
孙策十指交叉握拳,抵住下巴,打量了刘宠半晌,莞尔一笑。
“取地图来。”
“喏。”张温将刘宠的茶杯换了个地方,取来地图铺在案上。孙策盯着刘宠的眼睛,嘴角微挑。“刘公,你挑个地方。若有什么不解的,尽管发问。”
刘宠将信将疑,却还是低头查看地图。这副地图与他看过的不同,他一时竟找不到方向。张温见状,指着地图为他解说了一番,这是大汉,这是东海,这是南海,这是北海,这是西域,一一说明。
刘宠听完,神情窘迫,脸也有些发烫。
天下有这么大?他原本还以为骆俊只是说着玩玩,现在看到孙策拿出这幅地图,才意识到孙策是真有这个打算的。按照这个地图的标注,给刘氏子弟留一片土地并非难事,只要刘氏子弟争气,再建一个大汉也是可能的。天下太大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别说终孙策此生无法尽有其地,就算他的子孙也未必能做到,正常情况下,维持个三五代人的扩张没问题,给刘氏留一点机会又算得了什么。
刘宠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
孙策笑而不语。不用听骆俊的回复,他也能猜到刘宠和那些刘氏宗室的心思。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呢,只要有一线机会,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们都会拼命的抓住,绝不轻易放弃。
这就是人的本性。
所以,要和平解决关中的隐患,最好的办法不是武力征服,而是替换,用一张更大的饼去换他们手中的稻草。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至少也能瓦解一部人的斗志,表现出自己的诚意。
“大王……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刘宠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向孙策请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的形势,如何做出选择?
孙策也不拒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如果依距离论,这一片土地最近。由辽东渡海,数日可到。这片土地面积不小,只是多山,还有一些蛮夷居住,据说当年为秦始皇寻长生药的徐福带去的童男童女就在此地。若是刘公愿往,或许能听到一些乡音。”
刘宠笑笑,没接孙策的话题。这片狭长的土地过于偏北,恐怕不宜耕稼,又在海中,发展空间有限。
“如果不怕远,这片土地也很适合。首先是地方很大,南北近万里,东西五千里,比中原还要大一些,土地肥沃,有山林,有平原,大有发挥空间,只是远一些。”孙策换了一个地方。“听海中老人说,商周革新之际,殷商遗民出海,曾至其地。刘公若愿往,或许能见到三代典籍。”
刘宠笑着摇摇头。“多谢大王,不过我学问粗疏,对三代典籍一窍不通。”
“刘公不再考虑一下?”孙策笑道:“不瞒刘公,这片土地我原本是打算留给叔同的。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等到这一天。”
刘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策说的叔同是指先帝刘协,不禁唏嘘。
第2367章 穷
年轻一代的刘氏子弟中,最具英主之相的就是刘协,迁都关中,推行新政,西征大捷,大胆起用宗室子弟,曾让很多人觉得大汉气数未尽,还有中兴的机会。可惜他兖州一战而亡,让很多人心灰意冷。
天要亡大汉,人力无法回天。这也是天子去世后,关中一片死寂的原因之一。
良久,刘宠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老臣失礼,还请大王恕罪。”
孙策轻声长叹。“叔同早夭,令人惋惜。每次想起他,我也很难受。如此少年英雄,本该为征服异族而战。刘公,你也许知道我曾资助他西征,若他当初远走西域,不会是这般结果。”
刘宠叹了一口气。“大王胸怀,等闲人等哪里能体会得到。若非看到这幅地图,老臣也是不敢信的。”他感慨地摇摇头。“天下,天下,有几个人真知道天下有多大,都不过是眼前这点小利罢了。大王,恕老臣直言,这两处怕是都不妥,一个太苦,一个太远,无法让人心生向往。相比之下,或许凉州四郡合适些。”
孙策撇了撇嘴。“就算我答应将凉州四郡给你们,你们安心吗?”
刘宠苦笑不语。这是事实,凉州四郡离中原太近,又是通往西域的要道,孙策不可能拱手相让,他们也不放心,必然随时防备孙策来攻。没有信任,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建国也就不太现实了。
“我倒是有个提议。你们若是想西进,不如走得远一些,到葱岭以西。虽说此地也不可久留,至少也缓一缓,二三十年之内还是安全的。有这三十年时间,你们可以向西走得更远,必能找到可以建国的土地。”
孙策捻着手指,瞥了刘宠一眼,似笑非笑。“当年大月氏就是走的这条路。”
刘宠想了好一会儿,拱手道:“大王的诚意,老臣心领了。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非老臣能定。老臣恳请大王,容老臣与族中子弟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当然。”孙策一口答应。“是孤派人去长安谈,还是刘公约他们到洛阳来谈?”
刘宠尴尬地笑笑。“长安吧。龙行四海,凤舞九天,雏鸡却不能离巢,更别说面见大王了。”
孙策不禁大笑。“行,我派人去长安谈。刘公,你可以中意的人选?”
刘宠很感动。孙策的大度让他看到了诚意,也看到了希望,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如果刘氏子弟真能易地建国,百年之后,他也能无愧先帝,无愧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