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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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呀 更新:2024-05-16 08:05 字数:4174
“真正小事一桩,早起四娘寻块帕子,翻了几个箱笼也没寻见,原本丢了也就丢了,偏巧是她自己绣的,难得,她绣个鹦哥儿,翅膀没长歪。”
武崇训好笑,偏头看了看小表妹。
“是鸳鸯……”
瑟瑟早羞得只会抱着茶盘抿嘴笑,弯弯的眼睛如同月牙。
韦氏继续道,“她稀罕的不得了,又是才认回来的姐妹,想在二娘跟前争个脸面,所以急了,白问了小阿姐一句,断没有怀疑府上下人的意思。王府钟鸣鼎食,下人亦是见惯世面的,怎会稀罕房州来的玩意儿?”
武崇训忙摇手,恳切地表示歉意。
“表婶误会了,我家里的情形,表婶昨儿亲眼瞧见了。我弟弟崇烈和妹妹琴熏还小,不会调理人,我阿耶向来不用女使,外书房与内院也不相干,王妃么,菩萨性子,掌家多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的。所以家里下人虽多,脑后都生了反骨,胡言乱语,尽会惹祸。豆蔻和流苏原也不好,只因是我娘亲手挑选的,一向在笠园服侍我,还算仔细勤勉,才敢送来给表妹使唤,没想到得罪了亲戚。”
流苏见势不好,忙躬身道,“奴婢办事不力,还请王妃降罪!”
她在枕园好几日,态度从未如此谦逊,这回才终于像个奴婢了,韦氏心里受用了,自然不跟她一般见识,只笑着摇手。
“小阿姐心急吃了热豆腐,不妨事。”
瑟瑟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二姐在宫里不学女红,她会的那些投壶、联句,我跟三姐都不会,想一道玩嘛,不知道玩什么好。”
武崇训怔了下,小女孩的抱怨太过具体琐碎,并不需要如何回应,单是耐烦听一听,就能给她许多安慰。
“那四娘喜欢玩蹴鞠、捶丸、双陆吗?”
瑟瑟更局促了,喁喁细语,像燕子的呢喃。
“我也不会。”
“这样啊……”武崇训有些纳罕。
头先听豆蔻转述,说瑟瑟能一语道破时局,他还当她聪明,这会子听出她自尊心强,偏偏除了样貌样样不如人,就有些心疼。
两京贵女自有个圈子,三十年来,除了李家宗室变成武家宗室以外,世家、新贵优胜劣汰,只替换了不到三成,余下屹立不倒者,如弘农杨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最看中女郎闺中教育。
认字、对诗、做文章、看账本才刚刚入门,国策、政论都得侃侃而谈,除此之外,区分金锭成色,通晓州府物产,乃至运河由南至北,一路的关隘难易,并丝绸粮食价格,样样都要拿得起来。
瑟瑟忧虑被贵女排斥,并非杞人忧天,李家女未必各个能嫁到武家,也说不定嫁进杨家、韦家,本就是前朝余孽的身份,夫君子孙在朝堂上万难出头,再如瑟瑟这般睁眼瞎,以后日子就更难过了。
“其实四娘不必太过拘谨。”
武崇训下意识放慢语速,温厚从容的态度很让韦氏满意。
奇怪……武崇训忽然意识到自己上半身前倾,脖子往前勾,竟如武延基往日在李仙蕙跟前做派,实在不堪入目。
他忙坐直,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摇晃。
“你二姐与我,我大哥武延基,并武家二十来位兄弟姐妹,好比同窗,小时一处宫苑吃住,一个老师教导,细的你问她吧,早先我还帮她赶过功课呢。”
“是吗?那,那郡王的功课很好罢?”
瑟瑟语无伦次,言毕见他满面莫名,只得尴尬地解释。
“我瞧二姐什么都会,还要请你帮忙,你肯定更厉害呀。”
圣人规矩森严,尤其颜夫人亲自督导,他们这些人的童子功说得过去的,武崇训更是向来以学业自矜,因正色道。
“不好好念不行呀,文章默不出来,少一个字一板子,竹条抽断了换笏板。你见过笏板没?象牙的,这么长,有点弧度,嗖地抽上来,手板又疼又烫,都不是自己的。”
说完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扫过,软毛刷子似的刺刺发痒。
“敢不敢跟我念书?”
瑟瑟心头一跳,讷讷问,“郡王肯教我吗?
边问,仰面望着他,视线滚烫。
日头挪到半空,他穿件佛头青的八达晕锁纹圆领袍,领袖用元青丝线镶滚,青里透着黑,稳重的色块烘托出他异常深邃的眉眼,连眼皮的褶儿都好看。瑟瑟年纪小,不懂得掩饰对人的好感,看着他,唇角勾出弧度,一口银牙细白,像他房里那架贝壳磨制的编钟。
“是我阿耶不周到——”
武崇训从肺腑涌起对她的歉意。
千娇百媚的可人儿,若非武家僭越,怎会放逐山野,又怎会寄人篱下?一思及此,读书云云都是末节,倒是哄她开心最要紧,因又起了个话头。
“四娘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枕园是我阿娘病中亲自绘图设计的,之后建成,也是按她生前的喜好布置,花草都取清雅洁白那一路,冬天是有些冷清,难怪四娘嫌闷,该添些秋千、暖房,养些兔子鸳鸯。”
他说的委婉,但瑟瑟听懂了,他阿娘最后的辰光就在此处渡过,池边一草一木,于他而言皆可寄托哀思。
她歉然轻声,目光软软的,生怕刺痛了他,“原来这是你阿娘的房子,那怎么好让我们住啊?”
武崇训勾起伤心往事,涩然侧过头。
“房子如何都是死物,我只愿阿耶心意尽到,自家能放下就好了。四娘安心住,或是想添什么,叫豆蔻来说一声。”
他顿了顿,额外强调。
“你叫我一声表哥,我自然要照应你。”
武崇训起身告辞,韦氏叫瑟瑟去送,她倚住扶手摇头不语,韦氏只得亲自去了,回来见瑟瑟还坐着,遂打发了里外侍女,坐在她面前咦了声道。
“方才他说家里没有趁手的侍女,这话就怪了,偌大一座亲王府邸,梁王妃那么大一个当家主母,瞧着很是端庄能干,人前敷衍的齐齐整整,竟连这么点子小事都办不成吗?他是梁王的嫡长子,往后要袭爵的,边关但有变动,还要出门打仗去,怎能操持这些子内宅琐事?”
李仙蕙和李真真从屏风后头转出来,一左一右傍着瑟瑟。
李仙蕙道,“他没撒谎,我从前听他一句半句漏出来,仿佛梁王与头先那位原配情分甚深,偏她死的早,要不是后来妾室生了女儿,恐怕没人教养,是不会续弦的。而且这几年,集仙殿的掌事姑姑琼枝与梁王来往甚多,宫里人都说,等她年满出宫,必是要着落在梁王府了。”
“他这人倒有些意思。”
韦氏听了更加纳罕。
“要说深情吧,至今惦记旧人,造这么大个院子,连花草还供奉旧主,也算深情了。可左一个右一个,牵牵绊绊,又让死了的那个怎么想?”
李显听了别有慨叹。
“要是当初软禁在京的是我,圣人诛杀的是娘子,我也会亲手在庭院挖一方小小的池塘,种一大丛明黄的香雪兰,让娘子最爱的香气伴我入眠。”
中年夫妇打情骂俏甚是肉麻,李真真听惯了,李仙蕙却是满脸惊愕。
概因韦氏出京多年,满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荒村野地,也不必再端世家贵女的架子,只管两夫妻热心肠往一块儿贴,难免在女儿面前失了威严尊重。万没想到人过中年还能重入宫阙,平白多了老大一个端庄稳重的好女儿,瞠目结舌瞪视爷娘,活像遭了雷劈。
韦氏忙唾了口笑骂李显。
“别恶心人了,就你,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挖的动泥塘?引得来活水?”
李显挠头,“一日挖不动嘛,就多挖几日。”
“喂,你这病西施,人都走了,还装呢?”
李真真推发愣的瑟瑟,想拉她去塘边看鱼,冷不防被她一甩手,连臂膀上十几枚细金环一起哗啦啦作响。
“烦死了!下次不准他坐这么近,浑身都是味道!”
第15章
众人一愣,轰地都笑出声来。
韦氏笑得尤其长久,哈哈半晌才停,拿帕子抹着眼角道,“哎哟祖宗!方才见你端着,我就替你累得慌,你几时坐这么正来?嘤嘤嗡嗡……”
她学瑟瑟勾着手指在胸前,“像个耗子精!”
“阿娘还笑?”
瑟瑟噘着嘴咬着牙,气哼哼地。
“你瞧他撇清,叫他一声表哥,一世只能叫表哥了……”
韦氏两手交叠在膝盖上,满意地来回端详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模样又是这样的芳菲甜净,乖巧可人,任是谁家长辈见了,都恨不得搂进怀抱里去揉搓,所以再怎么在婚事上打主意,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为她们挑拣个衬得上的小郎君。
兀自笑了一阵才开解她。
“本来就是假表哥,八竿子打不着,平白叫几声,叫不成真的。再说,张娘子来的早,住处更近笠园,分明也是冲着他呀。”
提起张峨眉,瑟瑟颇为不齿。
“我当她是谁,闹了半天,原来就是府监的侄女,呸,可见他的婚事也是拿来做文章的,这比婚前先养爱妾还不如,比我又清高到哪里去?”
李真真看着软怂,实则蔫儿坏,最能说风凉话,嗓门儿又大。
“这个不好不要紧,表哥还有四五个,照我推算,另外那个马上就来。”
李仙蕙在旁哭笑不得。
她始终不赞成瑟瑟联姻的主意,因头先女皇也是如此安排她与武延基,但两下里无意,魏王更是老大的不情愿,拖来拖去就拖黄了。
再者,她与颜夫人母女亲近,辗转得知不少太平公主府秘闻,公主与武攸暨被迫成婚,彼此怨怼,夫妻关系十分恶劣,却又不得不忍耐,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粉饰武周盛世的活招牌。
贵为女皇掌珠尚且如此,瑟瑟嫁到武家,定然也要重蹈覆辙。
不过这段时间下来,见她们三个都乐在其中,尤其瑟瑟,并不是勉强为之的样子,更多的,倒是初入神都,看什么都新鲜,想在武家儿郎身上试试手段。
因此李仙蕙也放下心事,凑趣儿道。
“圣人不催我回宫,我也瞧瞧你能钓上哪条大鱼。”
瑟瑟重重哼了声,从韦氏身后掏出个笸箩,里头顶针、麻线、锥子、绣片一大堆,还有半副没收口的暖袖。
李仙蕙定睛一看,愈发笑了。
“这不是豆蔻的么?你一时技痒,连人家的活计都做啊?”
瑟瑟嗯了声,拿针在鬓角擦了下,不服气道,“你们等着瞧罢。”
韦氏笑着拈起花样子在手里摩挲。
三个孩子都好,瑟瑟更是一心向着家里,寻常女孩子把婚事看的比天大,甚至为攀高枝儿,踩着娘家人出嫁的也有,她明明每回见了武崇训便浑身不自在,偏要装出一副可怜可疼的娇气小姐模样儿,乔张做致,不过是借武家一点庇荫,保住不成器的阿耶罢了。
“我们住在梁王府不走,便是服从了圣人的意思,梁王也做一样打算,所以殷殷挽留,绝口不提庐陵王府的建设进度。可是离上元节只有十日了,倘若圣人当真册立阿耶,那咱们昂着头搬进东宫,从前种种,全不作数,倘若还是立魏王……”
瑟瑟十指翻飞,暖袖上变出一朵六芒雪花,顿了顿,从容再走一针。
“武延基好办!我就嫌他蠢的来。”
李仙蕙哦了声,道这却不妨。
“武家香烟鼎盛着呢,武延基是长房长孙,嫁他自然最好,但你若实在看不上,底下还有两个小的,魏王尤其不喜幼子武延秀,嫌他脂粉气重,他性子也着实烈些,十五岁就搬出去单住了,中间还有一个武延寿,三月正当加冠,到时候请梁王带咱们去观礼,你就知道了。”
李显默默听了半晌,转头去看南窗外的院子,妻子女儿各有主意,商量的有来有去,并没人想起问他意见,他也没有什么话能插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