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第17节
作者:
报纸糊墙 更新:2024-05-16 00:51 字数:6213
那郭安对他们西坡村的制豆腐之法似乎也很感兴趣,奈何村人待他虽然热情,对于这种关乎自家经济命脉的秘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告的,至于村里那些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大人根本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所以也就无从泄密。
说起来,罗用刚穿过来那会儿,还只当是他们这里地处偏僻,所以做豆腐的方法才没能流传到这里,如今看来,那郭安家里似乎也没有这制豆腐的方子。
世人都说豆腐这个东西是由淮南王刘安所创,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作此说。
但罗用从小到大背过不少唐诗,也不见哪一首诗中有出现过豆腐这个东西,由此可以猜测,在唐代,豆腐这个东西应该还没有成为百姓的日常菜品,至于那些士族大家如何,那就不太好说,照理说许多诗人也都是士族出身,却也未见谁提过豆腐一物,
现在看来,太原郭氏目前反正是没有这个方子的,郭安想要从罗用这里学得腐乳的制法,那他还得先学做豆腐,这大概也是他最近总在村子里流连的原因。
“三郎你又担水去了?都说要担水喊我们一声便是。”
罗用挑着一担水快要走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在他家帮工的村人,这会儿对方正扛着一个坯模子往村里的方向走,应该是要去给人还坯模子的。
这些日子他们这些人一起在罗家这边一起脱坯盖房,光是罗用跟林家那边借的那几个坯模子还不够用,另外又跟其他村人借了几个,这会儿用完了,自然就要拿去还。
按照现在的进度来看,都不用到初十那一天,罗家后院那些土坯屋子就肯定能建好了。
他们这些人现在也都在家里准备好了做豆腐需要用到的工具,那些豆腐筐都是跟罗家一样的规格,他们整个西坡村的豆腐筐基本上都是这个规格,切出来的豆腐长宽大小也差不多,区别就在于豆腐块的薄厚和水分的多少。
“没事,就这两桶水,我自己担就行了。”罗用笑道。
“我来我来。”那人二话不说,把肩上的坯模子往路边一放,伸手就去接罗用肩上的担子。
那一担子水被对方接走,罗用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生在这个时代,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跳水劈柴那都是日常,罗用不想把活儿都推给二娘她们去做,于是只好自己承担起来。
要喝水得自己挑,要烧柴得自己劈,要吃个面食,还得自己推磨磨面,那青石大磨盘一圈一圈地推着,着实很辛苦。
这一担水倒进水缸,也才矮矮地积了一个缸底,那汉子挑上担子,又往村里去帮罗用担水。
最近这些天,他家有两个小孩也是每天都在罗家院子这边,中午罗用他们给帮工张罗吃食,那俩孩子就跟着一块儿吃。虽说也能帮着拣拣羊毛,但是在村人看来,罗用那羊毛买卖大抵也是挣不来多少钱粮的,自家小孩子帮罗家忙活做的那点活,根本值不了什么。
要说这股风气也是田崇虎那小子先给带起来的,是他先把田香儿往罗家院子带,后来村里头其他小孩儿见了就有跟着学样的。现在每天来罗家院子帮忙拣羊毛的,也有六七人了,大多都是女娃娃,还有一个跟罗五郎一般大的男娃。
那男娃也是个可怜的,爹死了娘改嫁,上边也就只有一个奶奶,偏他奶奶在死了儿子以后,脑子就有些不太好了。这祖孙二人成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村里有那心善的,怕他们饿死在家里,时而也有接济。
最近那小子日日都来罗家院子这边,中午这一顿倒是也能混个肚儿饱。说实话,那么大点的孩子,没人教没人管的,穿得也邋遢,看着也比其他小孩木讷,就他那样儿,又能帮忙做得了什么活儿,也就是罗三郎他们心善,没赶他,每日中午做饭,也都没少了他的那一份。
对于这些小孩,罗用倒是没什么想法,反正既然来了,甭管能不能帮得上忙的,给他们也多做一口吃食的便是,横竖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凡家庭条件比罗家好的,在自家都能吃得比罗家好的,也就不用跑他们这里来了。
在罗用看来,一个小孩子穿得好吃得好过得光鲜幸福,那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那些都是爹妈给的,也不是他们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同样的,一个小孩穿着邋遢吃得不好日子过得乱七八糟,那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不过是运气不好没遇着好家庭好爹妈而已,也不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时间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清晨,郭安终于来找罗用谈话了,表明自己想要跟他学习腐乳的制作方法。
“十五郎近日在村中走动,想必也看得清楚,这豆腐的制法,腐乳的制法,于我,于这西坡村,都不是可以轻易割舍予人。”罗用没有跟他客套兜圈,直言拒绝了。
郭安看向矮桌对面的罗三郎,只见此刻端坐炕上那少年,一身白色土布交领短褐,面庞身姿无处不透着少年人的稚嫩,只那说话事的神态和语气,却似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郭安有一瞬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当他看向这少年的时候,仿佛就像是在看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
“也不是没有折中的方法。”郭安不死心道。
“你若是我,可会用那些折中的方法?”以罗用现在的身份地位,跟这些士族子弟谈折中,无异于与虎谋皮。
郭安的所谓折中的方法,无外乎就是让罗用把方法教给他,将来西坡村做西坡村的生意,他们郭家做郭家的生意,市场这么大,也未必就会有什么利益冲突。
罗用也不傻,东西都教给他们了,将来还能有自己什么事,就算郭安这人是个讲诚信的,也难保他们家族里就没有那一两个手狠心黑的,方法既已学得,罗用这个人留着便成了隐患,将来他若再多教出几个人出来,又该如何收场?
这种事情说起来吓人,然而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利益有多少,人性中的黑暗面就能被放大到多少。
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时代,哪个犄角旮旯又死了几个百姓,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谁真正在意,只有等到真正爆发出民愤引起动乱的时候,史书上才会寥寥记下一笔,那些民愤因何而起,这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人间惨事,真正又有谁去关心。
在真正拥有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罗用不会跟任何一股势力去做这种所谓的交易。
要教干脆就放开了教,不教那就一个也不教。只要他罗用说了不肯教,那别人就算拧下他的脑袋,也休想从他这里撬出一个字。
郭安又是一番劝说,见罗用实在不肯松口,最后也只好作罢。
“如此,我们便来谈一笔买卖吧。”遗憾归遗憾,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出郭安的意料,毕竟那罗棺材板儿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好。”罗用爽快答应,要谈生意,那自然没有问题,他家的腐乳做出来本来也是为了卖钱。
“我若是用豆子与你换腐乳,多少豆子换多少腐乳?”郭安问道。
“三斗豆子换一罐腐乳。”罗用说道。
他家装腐乳的那种陶罐,一罐能装一升多一些,一罐腐乳卖五文钱。豆子的价格,现在一斗约莫是两文钱左右,不过这东西的销路并不像稻米小麦那么好,像这种大批量出货,罗用给他开三斗豆子五文钱并不算很过分。
“我给你六百斛豆子,你给我二千二百罐腐乳。”郭安还价道。
“太多了,头一笔买卖,我只能给你五百五十罐腐乳,豆子就按你说的,算作一百五十斛。”罗用嫌对方下的订单太大,他完成不了,于是张口就给他打了两个对折。
“三郎可是不信我?”郭安张口问道。
“实是力有不怠,十五郎若实在要得急,也可先将那六百斛豆子运来,届时我可将那二千二百罐腐乳分四批交于你。”罗三郎言下之意:我确实是不能相信你啊,你要是能信得过我,不妨先把豆子给我吧。
当初还在二十一世纪生活的时候,罗用就曾在影视节目种看过一个这样的情节:有一个大佬看上了一家新兴的工厂,想要把它据为己有,于是他就给那个工厂下了个大单,给那个工厂老板画了个大饼,让那个工厂不顾一切超负荷生产,为了购买原材料甚至还去贷款。
然后等到交货的时候,大佬又故意为难,那工厂不能成功出货,资金无法回笼,最后怎么样,那家工厂就易主了呗。
二千二百罐腐乳,那可不是罗用现在可以完成的数量,豆子和人工先不提,光是做腐乳要用的食盐和米酒,就是一笔不小的投入,罗用现在总共才多少家底?
五百五十罐已经是极限,就这,到时候他指定也得跟人赊账。要不是因为对自家腐乳比较有信心,不卖郭家还能卖别家,罗用也不肯接这么大的订单。
“如此,十五郎便先给一些定金吧。”见对方不再对订单大小提出异议,罗用于是又说了。虽然他这些天下来,他们也算是相处得不错,但是生意归生意。
“这是一贯钱。”郭安也是早有准备,当场便令他仆从取了一贯钱过来:“待到豆子交齐,你须得还我定金。”不知是被罗用影响还是怎的,郭安这时候也变得抠吧起来,若换了平时,和其他人一起,刚刚这话他是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就说出来。
“那是自然。”罗用一脸高兴地收下那一贯钱,一贯钱就是一千文,提起来很重,足有六七斤。
虽这只是定金,待对方交齐了豆子之后还得归还,不过那也没关系,好歹先周转一下啊,薛翁那里的三百文钱,这便算是有着落了。
第23章 三郎劁猪
数日后,郭安回到太原城中,向族内长辈说起自己离石县一行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和那罗三郎打交道的整个经过,都一一道来。
从双方见面一直听到生意谈成之后,罗三郎毫不客气地向郭安索要定金,在场数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啧啧称奇的,也有不以为然的,待到所有经过都说完了,有人便笑着说道:“倒也不负他那棺材板儿之名。”
“那罗三郎恐非池中之物,别的先不要多想,你且尽管与他交好。”郭安的父亲如此说道。
“我看那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想交好也没那么容易。”一旁有人发表不同意见。
“按你的意思,莫不是要与他交恶?”郭安的父亲不满对方反驳自己的意见。
“没事去踢那石头做什么。”对方咕哝了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显然他在这郭氏家族中并不如郭安的父亲有话语权。
“如此,这笔买卖便交于十五郎去做吧,待到交货之期,你便将那一百五十斛豆子送去西坡村,换得了腐乳,再送去长安,交于你叔父。”在场一位老者拍板道。
郭安恭敬应承下来,于是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了。他们太原郭氏在长安也有经营,这头一批五百五十罐腐乳,不用说,肯定是要用来送人了。
·
西坡村这边,罗用这时候已经向村人订购了一批豆腐,分别在后院的两间空屋中,将它们切成小块,开始培养霉菌。
现在他们家院子里那些屋子也都已经建好,和前面的一排五间屋子相对,后面靠围墙也建了五间屋子,另外两侧还各有三间。前面的五间屋子主要用于生活起居,后面那些基本上都是用来干活和放东西的。
中间那个大院子被罗用划分成田字型,横竖两条道路供人通行,其他地方则预备用来摆放酱缸子,若要酱香,那就得晒。
在前排中间那屋,罗用原本那个房间,开了一道通往后院的门,其他地方则都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从今往后,若想从前院去往后院,就只能通过这个屋子这扇门,虽不方便,但有利于保密。
中间这个屋子现在被改为客厅,被他们当成吃饭活动待客的地方,罗用的卧室则被挪到了灶房旁边靠围墙的那一间新屋,另外,四郎和五郎也从二娘她们那个屋子被挪了出来,搬到隔壁新建的那间,也就是原来豆腐棚的位置。
罗用这几日除了做腐乳,就是蹲在后院敲敲打打,先前拿去染色的羊毛和毛线都已经取回来了,毛线都拿去二娘那边,羊毛罗用自己留着折腾。
羊毛毡这种东西罗用之前没有做过,但他多少知道一点原理,无非就是通过捶打穿刺碾压之类的动作,让羊毛毡化,形成片状或者其他各种形状,罗用做过一些尝试之后,发现捶打和穿刺结合,往往能得到比较好的效果。
“阿兄,你又做好一个垫子啊?”小卖部那边,四娘她们见罗用拿着一个羊毛毡垫子往这边过来,很高兴就迎了出去,她阿兄做的垫子可好看了。
“嗯,还按上回那样,要扎得仔细些,知道了吗?”罗用把手里那个垫子递给四娘,然后又从一旁的货架上取下一个罐子,从里面抓出一把木签,将它们分发给在场的几个小孩。
罗家的院子虽然已经施工完毕,大人们都走了,小孩们却还在,罗用倒也不赶他们,虽然说他现在除了腐乳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能来钱收入又稳定的技术,但给这几个小孩提供一顿午饭还不算什么,再说他们也能帮些忙。
罗四娘接过她阿兄新做好的这个垫子,打开来一看,见是一簇粉白粉白的花朵,用嫩绿的羊毛做底,那些浅白中还透着几分粉色的花瓣,薄得几乎能看到背景的绿色,而那些粉色的花苞,看着就显得凝实厚重几分。
“这是什么花?”罗四娘并不认识这个花,只觉得十分好看。
“这是海棠。”罗用笑着说道。
“哇!原来是海棠花啊,真好看!”一群小孩连连发出感慨,他们长到这么大,也就在村子周围见过几种蔬菜的花朵和野花,海棠花从未见过,这会儿一看,这海棠长得可真是好看。
见这些小孩那一脸的赞叹佩服,罗用也是有些成就感,不枉他这几日费的那许多功夫。
他空间里有几本关于花卉的书籍,是园林艺术专业的学生卖掉的二手书,这些书现在可是帮了罗用的大忙了,这两天他就是照着那些书上面的图案画花样。
花样画下来以后,还得进行分块分色,一朵花里面有几个颜色,他手头上那些羊毛又有几个颜色,某些颜色一时若是没有,只好用其他颜色代替。
而且像今天这个海棠,在颜色的薄厚方面就要多下一些功夫,有些地方白色的羊毛薄,有些地方白色的羊毛厚,有些地方白色的羊毛里面又要掺杂一些粉色进去,着实很费功夫。
好在薛老那边的染色技术相当给力,罗用原本还担心这个时代的技术有限,染出来的粉色淡黄之类,怕是会有些暗杂,没想到结果却比他想象的要强得多。
对于这些羊毛,薛老他们也是要经过一系列的漂白处理之后,再进行染色,再加上染料的提纯度也比较高,这样染出来的颜色就显得很干净饱满。
看到成品以后,罗用只觉得那六百文钱还是花得很值,这年头的人也是不容易,这样的工艺,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再刨去染料等成本,最后剩下的利润,想来也是比较有限。
拿了这些羊毛回来以后,罗用也构想了不少图案,流线型的几何形的,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做花卉。
不像前世的人已经看腻了各种花样子,这时候的人基本上只能在应季的时候才能看到鲜艳的花朵,至于衣服上的刺绣之类,那就要耗费许多人工,也是很不易的,所以花卉的图样在这个时代应该还是很有市场的。
可怜罗三郎,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学过画画的人,这几天为了琢磨那些花瓣花叶花型线条,真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半夜里发梦,梦到的也都是各种花。
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做出来的这个海棠图样的坐垫,就很有几分样子,罗用对自己的这个作品相当满意。
昨天那个芍药就差远了,芍药花瓣层次太多,他有些没掌握好,做出来的花朵显得呆板,不过四娘他们不懂,见到那鲜艳的颜色,也是只夸漂亮。
“扎密实些,慢慢来没关系。”看着那几个围着矮桌,正用竹签在那块羊毛毡垫子上戳刺的小孩们,罗用嘱咐道。
“唔。”五郎他们戳得头也不抬,好像都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思的样子。
罗用笑了笑,就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活动活动胳膊,不时和炕上那群孩子说几句话。
观他此时模样,一头乌发扎成髻子,额头鬓角自然地散落着些许碎发,衬得少年人愈发青嫩,这分明就是一个清澈少年,哪里还有半分棺材板的样子。
·
罗三郎用羊毛做出好看鲜花图案的事情,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也有村人忙里偷闲跑过来瞧热闹的,这一瞧,果然是惊叹连连。
之前他们还不看好罗三郎的那个羊毛买卖,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将那羊毛弄成这般模样,真是不服不行。
也有人心痒,想要跟着学的,不过在听说过罗三郎为了给这些羊毛染色所花费的钱财以后,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有那么多钱,还不如多置办几亩地,再买一头牛。
这人一多起来,罗家院子就又热闹了,闲聊间,不少村人都说最近豆腐买卖不错,钱粮也挣着了,就是剩下来那么多豆渣,吃也吃不完,喂鸡也喂不完,扔了实在可惜,放着又无甚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