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35节
作者:
纯白阴影 更新:2024-05-15 17:25 字数:6204
江天说:“我认为不需要,但他们说更通俗,你觉得呢?”
是累赘了点,但婚饰品牌正需要这种传承感。乐有薇喝着咖啡:“挺好的,广告受众会喜欢合家欢的氛围。”
江天松口气:“好,我让他们往下操作。千万得拍好,早晨我求了半天,爷爷才同意增加拍摄费用,战争场面太花钱了。”
乐有薇费解:“你不会打算实拍战场吧?”
江天叹气:“广告公司说枕戈待旦和相思两地是重头戏,这一块费用省不下来。”
“可能能省。”乐有薇抓起手机,联系娱记林飞。林飞满口答应为她和资深美术指导常伟亮牵线。
三人小群里,常伟亮说:“乐妹妹,我跟林飞是老哥们,他是你哥,那我也是你哥,你的事那就是我的事!你定时间,我们见面谈。”
常伟亮参与的几部影视剧作品都拿过业内大奖,他刚签约了一部历史剧,正在筹备阶段。林飞在朋友圈为常伟亮宣传过好几次,乐有薇翻出常伟亮搭的景给江天看:“专业人士能花最少的钱,为你搭出最逼真的场景,比广告公司更有办法。”
常伟亮下午才有空,乐有薇和他约定带江天去拜访他。江天又欠了乐有薇人情,面有惭色:“慈善拍卖会,我是想出点力,但我还在爷爷的考察期里,稍微大一点的费用,都得交给他过目,经济上很被动。”
乐有薇说:“那天跟你说起,是我唐突了,我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
做拍卖会,当然是影响力越大越好,明星是最佳通道之一,除非能找到更有知名度的明星,否则卢玮仍是最优人选。
卢玮在上升期,势头很好,她为白玉双鱼佩征集穗子活动,被她一干明星好友转发,迅速传遍了互联网,非常显性。
这个活动能和慈善拍卖会形成最自然的衔接,热度也能叠加——此时,此人,都抓住,再加上顾绣的国粹光环,双管齐下,才能给慈善拍卖会带来最佳效果,实现个人在职场上的进阶。
然而,已经摆足了诚意,卢玮方面都不为所动,还有别的路径可走吗?乐有薇回公司的车上想了一路。
叶之南办公室的门开着,实习生何云团跑出来说:“乐老师,叶总飞波士顿谈合作了,听说有可能迎回好几件国宝,这几天都不在。”
乐有薇输入密码,一进办公室就望见陶罐里的小蔷薇,何云团每天换上新鲜的。她嗅了嗅,擦去罐底渗出的水渍,却兀自想到秦杉工作台上,那枝插在啤酒瓶中的蔷薇。
这只陶罐是汉代之物,乐有薇刚来贝斯特报到那天,在前台和一个女孩不期而遇。女孩抱着布包,说要找专家,乐有薇听说是汉代陶罐,就带女孩去找杂项鉴定团队,在走廊碰到叶之南,叶之南说:“王老师出去了,我看看吧。”
当时的乐有薇对杂项知之甚少,但陶罐一拿出来,她心里一咯噔。汉罐存量多,这种灰陶罐器形是最常见的墩式罐,罐身纹饰也是那年代流行的云气纹,还有几道冲口,最多能卖一两千块,还得碰运气。【注】冲口是鉴定术语,指器件因冲撞在口边出现的裂痕。
女孩的父亲患了癌,她把父亲年轻时购买的陶罐偷拿出来,想变卖了筹集医药费,但所有拍卖公司都对它很冷淡。女孩红着眼眶,问:“我跑了好几家拍卖公司,他们多看一眼都不肯,真的一钱不值吗?”
乐有薇和叶之南都无言以对,女孩从布包里摸出鉴定证书,急切道:“叶老师,您看,这是万老师亲笔签名开具的证书,他对我爸说,保证是汉代的,还说保真包老呢!那么大的专家,也卖假货吗?”
万某人在收藏界小有名气,被众多古玩行请去鉴定,赚得盆满钵满,他去世后,徒子徒孙打着他的名号,也混得风生水起。
陶罐的确是汉代的,万某人是没骗人,但他有技巧的诱导同时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叶之南解释:“古董的身价,有时不取决于它年份有多久远,而是它本身的价值。”
女孩困惑,叶之南指指桌上的塑料购物袋:“你知道,普通塑料制品自然降解时间很漫长,打个比方,就算这个塑料袋能保存到一千年后,它也还是不值钱。”
女孩的汉代陶罐,是当时老百姓储物所用,等同于今天人们所用的塑料袋,发掘时满坑满谷都是。大批量生产的日用品,除非能定义一种文化,或者充实一段历史,否则没有史料价值,材质和器形都普通,因此也没有经济价值和艺术价值。
女孩失望告别,乐有薇瞥见沙发靠背上有几道白色痕迹,是女孩胳膊上的防晒霜印上去的,她鼻子一酸。
坐的是冷板凳,但窘迫得出了一身汗,还强装不在意,乐有薇经历过很多次。很多人都评价她巧言令色,不过是因为,年少时,亲戚们的冷漠教会了她,怎样才能从他们口袋里讨到一点钱。
电梯门关了,女孩那张浮了粉的脸一闪而过。乐有薇回到叶之南办公室,叶之南和她商量:“我不让燕子订你的入职欢迎宴了,换成纪念品吧。就那只陶罐,怎么样?”
叶之南找朋友出面买到陶罐,花了一个好价格。乐有薇抚着陶罐,脑中灵光忽如闪电一现,她惊觉慈善拍卖会一事上,她犯了陶罐前主人的那种错误——她许以卢玮的条件,不具备引起对方重视的价值。
从自身角度,是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但女明星的衡量标准不同。她手指头缝漏些好处给旗下新人,都可能比自己提供的更优越,想让她另眼相看,得是她所罕见的。
既不能使卢玮担纲商业大片女主角,也不能聘请她成为国际奢品代言人,女明星想要的行业资源自己都给不了,生活方面呢,能找出路径吗?
乐有薇有主意了。沈志杰为卢玮拍下白玉双鱼佩,昭告天下,卢玮身为女朋友,会给出回礼吧。
玉器杂项拍卖会结束那天,乐有薇和林飞等娱记吃晚饭,他们提到过沈志杰,都说此人在有钱人里排不上号,而且44岁了,还离过婚,卢玮肯跟他,可见是真爱。
沈志杰做电子产品起家,创立的品牌全国知名,后来进军饮品业和酒店业,也辉煌一时。前年秋天,本省副省长王某人心梗猝死,沈志杰大学时跟他上下铺,是老交情,噩耗传来,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年春天,沈志杰结束在美国商学院的游学之旅,回到国内重振旗鼓。他把公司经营方向调整到休闲养生领域,跟原有的消费群体有重合,但起步较晚,且失去了庇护,生意不好做。
贝斯特做的是高端生意,迎进来的是达官贵人,送出去的是奇珍异宝。几年来,乐有薇没挣到多少钱,但攒了一些努努力就可能搭上的人脉。换言之,沈志杰尚未打通的新关系,她未必没办法,虾有虾道。
一个处于事业转型期,左冲右突的商人,最渴望的是什么?是有能量助他打开局面之人。
窗外景致好,入目是浓绿的初夏,乐有薇站在露台梳理思路。她要让李冬明过问慈善拍卖会,从而当成自己的砝码,拿去吸引卢玮和沈志杰。
李冬明第一份工作是高中教师,教了十几年生物,从理论转入实务,进入省农业技术推广总站担任副主任,他从政晚,但攀升速度算快的,当到了省城云州市副市长。
李冬明在云州官场不显山露水,但桃李满天下,好几位门生故吏了得,其中一人姓徐,原先在省里负责专项行动,今年年初调去部级单位要害部门。这位徐副局长少时家贫,承蒙李冬明接济,至今逢年过节,他都亲自登门拜访恩师,仍如晚辈一般毕恭毕敬。
富贵险中求,多少人的巨额财富都从大风大浪里得来,但谁知下一次大风大浪何时再来临?徐副局长从级别上不显赫,但处在关键位置,有钱人争相结交。徐副局长的恩师李冬明也跟着门庭若市,退休后,他的日子反倒比在任时热闹得多。
前几年,李冬明从实职退下来,以书法修身养性,结交同好,还应书法协会之邀,每周六去少年宫给小学员辅导书法,群众口碑很好。
乐有薇第一次见到李冬明,是在贝斯特一个公益性质的拍卖会上,李冬明作为市领导出席致辞。那时乐有薇就看得出来,李冬明注意到她了,以她从少女时就被男人注目的直觉。
此后乐有薇又见过李冬明好几次,都在公开场合,李冬明态度疏离有官威。但是前几天,在夏至主槌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场,李冬明和公司副总赵致远说话时,又看过来,乐有薇心知肚明。
卸任后,李冬明放松了些,但在场面上,依然保持着骄矜架势,确切地说,是那种自觉魅力不凡的男人。乐有薇知道怎么对付这种男人,但她跟李冬明之间只有过尊卑有别的寒暄,得找个自然而然接近的办法。
第42章
乐有薇下楼找赵杰,开门见山:“我想走政府关系,做场慈善拍卖会。能帮我搭个线,请李市长指点指点吗?”
赵杰主攻当代艺术,性格温和,乐有薇和他关系不错。齐染赠给张家兄妹的那幅《秋意浓》,就是经赵杰之手成功拍出的。
李冬明在任时分管农林水和民政劳保等,不太和商人来往,即使被贝斯特总经理吴晓芸请来出席公益拍卖会,也是发完言即走,以稳健低调著称。
从大前年开始,赵杰的父亲赵致远突然和李冬明有了私交。李冬明次子结婚时,赵致远赫然在亲朋席落座,还跟李冬明的哥嫂觥筹交错,相处热络。
赵致远对外宣称,他和李冬明经历相似,更兼志趣相投,相交恨晚。这话倒不假,两人都当过教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大学,后来分别入仕和经商。当时李冬明已退居二线,卸下繁重公务,有余暇重拾书法爱好,而赵致远是贝斯特分管鉴定的副总,素来对书画有研究,双方切磋得投机,来往密切也说得通。
公司消息灵通之人戳破真相,赵致远早年有个学生在美国经商,其外籍妻子是政府议员,有她撰写亲笔推荐信,李冬明的侄孙才顺利进入心仪的藤校,还获得全额奖学金,赵致远由此被李家奉为座上宾。
赵杰听说是江家林的事,很为难:“难办。求李市长办事的人太多了,退下来也不消停。他为了躲客,搬去老房子住,一般的事他都不搭理,外省的,想都不用想。再说这些女人一不是名家,二不是传人,你想拔高一节都很难。”
乐有薇抛出饵料:“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吗?江家林是江知行的故乡。”
赵杰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是我知道的那个江知行吗?”
乐有薇拉到《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的结尾处:“江知行为这棵树作过画。”
赵杰眼睛一亮:“《故乡的夏》!前年在伦敦上拍,成交价好像突破了一千万。”
乐有薇说:“还不算佣金。明白我为什么想做慈善拍卖会了吗?”
江知行很年轻就去了美国,在西方艺术界很活跃,藏家很认可他,拍得他的作品一般都只进不出,基本没在国内拍卖场上露过面,可以说很有操作空间。赵杰说:“给他做个回归祖国的专题精选展出,再做个精品专拍,你觉得呢?”
乐有薇很赞成:“他对故土有感情,所以啊,我们先把慈善拍卖会做成,表现给他看。”
赵杰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先投石问路。”
抛出江知行,就是为了把赵杰拉拢成“我们”,乐有薇顺着他的话说:“对你来说,江知行是艺术家,但对我来说,他是收藏家。到时候我们各司其职。”
有望拿到独家资源,赵杰摩拳擦掌:“他满堂金玉,漏一点给你都不得了。”
用对了饵,李冬明家的大门在望,乐有薇再来一针强心剂:“何止金玉,听说他连徐渭的人物画都藏有好几件,是他年轻时得到的,几乎不示人。”
赵杰惊呆了。乐有薇故意问:“怎么了?”
徐渭作品存世很少,人物画更罕见,江知行竟然有好几件,赵杰激动道:“不行,不能告诉我爸,不然我和我妈拦不住他倾家荡产。”
乐有薇给他的情绪降降温:“听说的,我听说的,说不定只是摹本。怎么,我们赵总很喜欢徐渭作品吗?”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是中国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他开创了一代画风,对后世画坛影响极大。郑板桥对他非常敬服,还刻有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
江知行藏有徐渭人物画,纯属乐有薇胡诌,是冲赵致远去的。赵杰是晚辈,李冬明很可能不买他的账,想登门拜访,得搬出赵致远。
其实,乐有薇很早就知道赵致远推崇徐渭。她入职贝斯特第一年,赵致远举办生日家宴款待同僚,叶之南让她把贺礼送进书房,她看到墙壁上挂了一幅字,是徐渭的《题墨葡萄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小学时,乐有薇和郑好被郑爸爸逼着练毛笔字,最初临摹楷书,颜柳欧赵都学过。乐有薇习字动作挥洒,再怎么扳正,也时时出格,楷体于她不适宜,郑爸爸扔来一本《历代名家书法》,让她自己选。
乐有薇对文徵明的《梅花诗》一见倾心,从此改练行书,郑好则迷上了黄庭坚的楷书。那本书里收录了徐渭《题墨葡萄诗》,年幼的两个女孩笑过:“草书真难看!”
郑爸爸说:“书画讲究意态和精魂,你们现在欣赏水平不够,长大就能看出好了。”
徐渭书法奇绝,用笔狼藉,乐有薇至今仍欣赏不了,在赵家看到这幅临摹的书法时,她是吃惊的。
徐渭曾任抗倭名臣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受严嵩父子一案牵连,含冤下狱,自戕身亡。徐渭忧惧发狂,以斧劈面,自杀数次而不死,落下一身伤病,卒于万历21年,终年73岁。
比起命运多舛的徐渭,赵致远算得上顺风顺水。当大学教授时桃李满天下,业余搞鉴定成为名家,从商后身家不俗,他和徐渭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却在书房最醒目处,挂上这样悲怆的诗句。而且和徐渭真迹相似度极高,几可乱真,可知是长时间反复临摹而成。
乐有薇目光扫过书架,果然看到一系列关于徐渭的图书,她不禁想,有些人在艺术上的审美取向,跟他本人给人的观感毫不相似,有趣。
赵致远捧着一只礼盒进来,乐有薇指指那幅字:“赵总很欣赏徐文长。”
赵致远见她认得出来,把礼盒放下,笑道:“艺术界不世出的天才。往俗里说,是中国的梵高啊。”
一句闲谈,被乐有薇暗记于心,几年后,当成杀手锏,攻克赵家父子。赵杰打出电话:“爸,我和有薇想合作拿下一个大客户。她想先做个慈善拍卖会铺铺路,但我们在这一块都没经验,想请李市长把把脉……哦,不用他帮忙,纯请教。”
赵致远搪塞,架不住赵杰了解他:“知道大客户是谁吗?江知行,美国那个。他藏有徐文长的作品,怎么样,肯帮忙了吗?……这就对了,搞拍卖就得弄点稀罕货,你儿子做成了,你脸上也有光,是吧?”
赵致远的前妻死于冠心病,未有所出,赵杰是他和第二任太太所生,他40出头才有这么个儿子,疼爱至极。儿子在事业上追求进步,当爸的岂能不支持?
赵杰说:“等我爸消息。”
乐有薇感叹:“父子感情真好。”
赵杰点开乐有薇发在朋友圈的《闲拈针线伴伊坐》从头观看,乐有薇又翻了翻评论,支持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有医疗工作者想去义诊;妇女权益协会询问江家林的联系方式,要向村妇们捐赠衣物和生活用品;也有福利机构打听严老太的家庭情况,表示愿接去老年公寓照料;还有刺绣学校邀请村妇前去给学员演讲。
这些官方机构都不是花点钱就能请来站台的,卢玮团队一定能看到,跟李冬明交谈时,也是个说法。
赵杰看完视频,说:“她们过得真不容易。要是政府的路子走不通,我们就找些客户募捐吧,积少成多,多少能帮一点。”
小钱不解决大问题,是下策。但乐有薇没有直言:“听你的。”
赵致远的电话来了,赵杰三言两语跟父亲聊完,对乐有薇说:“中午上李市长家里吃饭。我爸跟他说了,我和同事想向他请教工作问题。”
你绞尽脑汁也攀不上的人,在另一些人那里,几句话而已。乐有薇叹服:“赵总办事效率真高。”
赵杰笑说:“兵贵神速。”
乐有薇看表,上午9点半已过,公司旁边的百货公司开门了。赵杰提醒她别买昂贵礼物,李冬明很忌讳,赵致远想为他办个书法专场,都被他谢绝了。
李冬明的大儿子在官场上前程似锦,乐有薇说:“以他的地位,见多识广,我能送多好的东西?包装盒漂亮点,尽点礼数就行。”
百货公司一楼有间茶行,乐有薇挑了两种礼盒装的白茶。店员特地泡了一盏让她尝味道,是今年的新茶,汤色好,甜稠度也好,她多买了几盒,在店里下了单,找快递寄去郑家,郑爸爸一定爱喝。
郑好赶到店里,听到乐有薇要去拜访李冬明,她嗷地叫起来:“不行!你去找色老头,是羊入虎口!”
乐有薇轻描淡写:“有赵杰在呢,怕什么。他只会摆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