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1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4-05-15 11:05      字数:3946
  或许有一天,当民间的存量财富降低到警戒线以下,新生财富又收不抵支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才会受到影响。但这个时候战争未必能结束,当年郓州、兖州、徐州的武夫们连赏赐都领不到几个,肉都吃不上的时候,还在反复厮杀,抵抗不休,直到耗尽本镇的最后一分元气……
  定州的元气,此时并未耗尽。但王郜却坚持不住了,弃城突围。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或许是好事。真打到当年徐州时溥的惨状,邵树德都觉得该狠狠杀一批人了。
  “武威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已至魏州。”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回道。
  “罢幽州行营,组建邢州行营,以卢怀忠为行营都指挥使。”邵树德吩咐道:“武威、铁林、控鹤、佑国四军悉归其指挥。侍卫亲军孟知祥部、诸道州兵土团亦一并归隶。”
  “天雄军使臧都保任山后行营都指挥使,天雄、银枪二军、侍卫亲军赫连隽部及诸蕃兵,悉归其节制。天雄军暂驻北平府。”
  “龙骧、天德、定难三军领取完赏赐后,班师修整。”
  “葛从周是内乡县侯吧?攻灭三镇之大功,不可不酬。即刻准备册文,封其为蓟国公,食封四千户。”
  “一应立功将士,按名册封赏。”
  “前后俘获之易定士卒万余人,尽皆发来北平府,修建宫城。”
  “调原州刺史赵岑为定州刺史。”
  “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年迈,调任定州州军指挥使,即刻赴任。”
  “臣等遵旨。”在场的枢密使、宰相们纷纷应道。
  葛从周大功告成,位列国公,还是个有食邑的正牌国公,与赵匡凝那个没有一户食邑的荆国公不可同日而语。
  严格说来,大夏现在只有三位正牌国公,即食封四千三百户的鲁国公李唐宾、食封四千户的卫国公卢怀忠、食封四千户的蓟国公葛从周。
  封到国公之后,再想立功就比较困难了。也就老卢比较特殊,李唐宾到现在还在枢密院坐堂办公,他与杨悦、胡真、王卞三人,同为南衙枢密副使。
  邵树德走到哪里,李唐宾这类人都要跟在身边,名为出谋划策,实则不放心他留在洛阳、长安、北平这类京畿重地——不是怀疑他,而是保护他,一旦被士兵裹挟,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议政完毕之后,临离开之前,邵树德又下了一道旨意:调符存审为左右铁林军军使。
  这是一道颇令人意外的旨意。
  铁林军的诸位将领,如野利遇略、郑勇、徐浩等没有得到升赏,反而调了一个外人过来,惩罚的意味十分明显。
  但圣人对铁林军还是有期许的。他希望符存审能够好好整顿一下这支部队,令其重新焕发生机,成为一支劲旅。
  而随着易定镇的覆灭,河北大地上就剩一个残废的成德镇了。
  夏军攻打易定之时,河东、成德数次出兵救援,结果都不理想。尤其是成德,因为近在咫尺,算是比较卖力的。但几次野战,损失不轻,甚至还被夺下了冀州。
  王镕现在只剩镇、赵、深三州了,军心士气也很一般,下一步就是拿他开刀。
  邢州行营即将开始组建,届时二十万大军压过去,不灭成德不罢休了。
  而这一次,河东究竟还有多少力量来救援他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第012章 军不发
  无蒌亭内外,唉声叹气一片。
  部下们进了一些豆糜,卢彦威草草吃了,也满脸阴郁。
  传闻数百年前,汉光武帝自蓟南驰奔至此,饥甚,冯异进豆。
  部下们给卢彦威进豆,不是为了模仿谁,而是真的只有豆子吃了。
  沧景败兵一路西奔,为王镕收留,稍得喘息之机。时卢彦威兵不过千余,但他不死心,不断招徕亡散,慢慢扩充到了两千多。最近又募了一些沧景、瀛莫、冀赵本地的亡命徒,甚至是冀州溃散的赵兵,乃有众三千。
  王镕并不是好相与的。
  因为瀛洲邵播、邵扬兄弟屡遣州兵南下洗掠,于是王镕“请”卢彦威率军屯于无蒌亭,当道下寨,阻遏敌兵。
  卢彦威还是很卖力的,与邵氏兄弟打了几场,将其逐退。正当他以此为功,去饶阳要钱粮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饶阳县令随便打发了一点钱粮,然后便不肯给了。
  卢彦威对此非常愤怒。他们屯于无蒌亭,保护的是你饶阳县的安全,县令何如此不智?
  要说没钱粮,那更不可能。
  饶阳县乃晋鲁口城,司马懿征公孙渊运粮时所筑。后魏道武帝幸此城,大宴群臣,有虏口镇。自北朝以来,益为交通要衢,隋唐置深州,饶阳皆为州理,先天元年深州治平陆县,但发展了快两百年,饶阳依然繁华远胜平陆,甚至就连深州的郡名都是饶阳。
  怎么可能没钱没粮?就是不肯给罢了。
  卢彦威非常气不过,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做派,成德上下怕是要和沧景一样被攻灭。
  但他又不真的希望成德镇覆灭,那样他们这些丧家之犬怎么办?逃河东去?卢彦威倒是愿意的,但手下人未必都愿意跟着去。对有些亡命徒而言,他们觉得不如留下来当贼寇。
  “呜——”角声突然响起,这是有敌人出现的信号。
  但卢彦威没有动,沧景武夫们有人无动于衷,有人登上高台看了看,然后又下去了。
  营垒东南角,还有一个稍小的营寨。
  王都带着五百骑兵,打开营门,鱼贯而出。
  他也是逃过来的人,手下不足两千,全是易定军士,士气与沧景武夫一般低落。
  来袭的还是瀛洲邵氏兄弟的人马,他们远远出现在了驿道尽头,那里烟尘滚滚,似有数千武人来袭。
  “王都到底图什么?”卢彦威嘿然一笑。
  王都是王处直假子。王处直已经投了邵贼,没有他劝降,北关城不会那么快陷落,定州也就没那么容易拿下。
  卢彦威自忖,若他处在王都的位置,早就降了。但王都这厮到现在还在折腾,野心当真不小。
  当然卢彦威现在不可能降了。长子卢贶被杀,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打吧,打到死了为止。王镕如此昏庸,他死之后,黄泉路上还有人作伴,多好。
  战鼓声渐渐响起,王都与邵氏兄弟很快交上了手。
  卢彦威没兴趣看,只派了三百骑兵出营,为王都掠阵,顺便监视战场情况。
  瀛洲兵没能力打进来,但他们也没能力推进到七十五里外的河间城。
  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现在过一天算一天。看似威风凛凛的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与他们又有多大区别呢?
  ※※※※※※
  自起床以后,王镕几乎一整天都在盯着地图。
  夏人在定州一带囤积了大量兵马,据打探到的番号来看,龙骧、控鹤、佑国等军都有,这都是刚刚攻灭易定镇的得胜之师。
  就在昨天(六月十九),佑国军一部数千人自定州南下,直趋槁城。
  看这意图,似乎是想接应邢州一带的兵马,南北对进,将整个成德切成两半,将镇州孤立开来,然后慢慢吃下冀州残存的几个县,拿下深、赵二州,待剪除完羽翼,再合围镇州。
  王镕不知道这个大手笔是谁做下的,但他知道,以如今成德武人的状态,很难阻止夏人这个战役计划的实施。
  他们已经在救援定州的数次大战中损失了万余人,又在冀州损兵数千。数次攻贝州失败,损失也不小。
  如今的成德镇,虽然紧急恢复了五万大军的编制,并征召了十万以上的土团乡夫,但战斗力如何,根本没有底。
  昨日他至都虞候司问计,诸将之中,唯有段亮愿率军出战,其他人皆以本镇武人向来擅守不擅攻为由劝阻。
  至此,王镕什么都明白了。
  “唉。”王镕坐回了胡床之上,静思片刻之后,道:“将周判官请来。”
  吩咐完之后,他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直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大帅。”判官周式进来后,立刻行礼。
  “别行礼了。”王镕苦笑道:“君再跑一趟晋阳吧。”
  “大帅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自四月以来,晋阳有传闻,李克用卧床静养,很少见人。大帅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免得乱了自己的方寸。”周式提醒道。
  “我知道。”王镕抬起头,看着周式,道:“君勉力为之即可。若能召来晋兵,赏钱万缗。”
  周式苦笑。
  他一直参与机密,当然知道如今战场上的情况。
  冀州那边,夏人的天德军攻势猛烈,连战连捷,有从侧翼攻入赵州的趋势。最近两天,又来了武威军,天德军方收回攻势,不知去向。但那个方向,仍然有大量夏国禁军、州兵土团存在,随时会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定州之战已经结束了。
  王郜、王都等人带着少许兵马仓皇南奔。而夏人在休整完毕之后,势必要大举南下。
  周式完全同意王镕的判断,夏人要将成德军一劈两半,逐个围歼。而能够制止夏人这个作战计划实施的,唯有河东。即晋兵出太行山,或攻邢州,或攻定州,都能达到效果。
  甚至出泽潞,冲入相卫,截断永济渠都有效果——这个用兵思路没有前两者有用,因为夏人已经粗粗梳理完了攻占的幽州、沧景二镇,魏博也能提供资粮,永济渠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晋人攻定州或邢州,一招解百忧。
  “周判官还请早行。”王镕又站起身,催促道:“晋人整顿兵马还需时日,越早到晋阳越好。”
  见自家主公都这么着急了,周式也没办法,只能应下:“我这便前往晋阳,大帅静候佳音便可。”
  王镕闻言有些感动,抓着周式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大事皆赖周君了。”
  周式也流泪道:“我周氏累代富贵,皆由王氏所赐,敢不从命!”
  说罢,躬身一礼,匆匆而去。
  ※※※※※※
  夏日的午后来了一场雨,洗涤掉了晋阳大街小巷的尘埃。
  李存勖勒住了马缰,将马鞭递给亲兵,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骂了一句:“又要下雨。”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穿过青黛色的瓦墙,在长长的连廊尽头,他停了下来。
  李落落也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两人点头致意,都没有说话,很快便交错而过。
  李存勖的心情更阴郁了。
  大哥在幽州打得很差,甚至不如夏国那个赵王邵嗣武,被他赶来赶去,从三河跑到檀州,又从檀州窜到幽州,复至易州,败仗吃了不少,战果寥寥无几。回来之后,不出意外受到了父亲的斥责与辱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在泽潞打得也不怎么样啊。守御尚可,可一旦下山,进入邢洺磁或相卫地界,就总是胜少负多。最近一次,刘训甚至直接投降了,让他灰头土脸。父亲知道了,气得直接从病床上起来,大骂一通,然后又昏昏沉沉睡去。
  唉,到处都是坏消息。
  李存勖突然就没什么与大哥别苗头的想法了。都这个鸟样了,争来争去又如何?
  进入内府后院之后,李存勖见到了正半躺在胡床上静养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