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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毛黑羊      更新:2024-05-14 23:57      字数:6391
  而在迎接隧道外的第一道阳光后,一切都变得顺利许多,他们很快就找到指引方向的河川,在河边好好整顿近日的疲劳。
  莫德浸泡在河水里,心情愉快地哼着歌,脏污的衣物揉成一团扔在河边。
  「兰斯,我们以后每天都可以洗澡了!」莫德讚叹地说:「我真想永远住在河边!」
  「我相信住在城镇会更加方便。」兰斯说,他搭好帐篷,升起营火,挽起袖子就开始清洗两人的衣物。
  莫德懒洋洋看着兰斯忙碌的样子。接近日落时间,偏红色的阳光将兰斯的金发和白皙皮肤染成暖色,并随着轮廓被切成片片阴影。河水攀上兰斯修长的手指和有力的手臂,随着动作洒落,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阴影下眼睫低垂的面孔,近看的话会发现有几滴水珠落在他金色的睫毛上,彷彿带泪一般。
  就连洗衣服都可以如此风情万种,不愧是兰斯!「我的内裤可以自己洗。」莫德出声提醒。
  「抱歉……」兰斯有些尷尬地停下动作,「──不对,你应该洗你自己全部的衣服!」
  「你都帮我洗好了,我洗什么?」莫德一脸无辜。
  「……」
  「喔,兰斯,你一定会是个好媳妇──不过现在先把那些杂事丢一边,来洗洗澡吧!」莫德说着就扑向兰斯。
  「等一下,衣服……」兰斯抗拒着,但还是被拉扯到河水中。「至少等我脱衣服吧……」他抱怨着:「不要泼水!」
  莫德笑了起来,他平常可没什么捉弄别人的机会。
  「现在你可以顺便洗衣服了!」他说着一面溅起更大的水花。
  兰斯狼狈地躲避迎面而来的攻击。「别这样……快住手!」他嚷着。
  「兰斯,别一个劲地躲,你可以反击啊!」
  「反击?」兰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后──不超过5秒的时间,莫德就动弹不得地被制伏在岸边。
  「这样吗?」兰斯问。
  「……兰斯,你没玩过水?你的童年──」莫德带着同情的表情转过头。
  兰斯带着笑意的眼睛近在眼前,妖艷的红色,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莫德突然忘了自己要讲什么,他像中了无声咒一样,嘴唇无声地开闔,好不容易挤出了一点声音。
  「你……你应该泼水,泼回来啊……」莫德移开双眼,他感到没来由的紧张。
  兰斯很喜欢这样的视野,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莫德的发旋及低垂的睫毛,他的黑发被水沾湿伏贴在光裸的脖颈上;缺少长袍的遮蔽使莫德看起来比平常纤细,稍嫌单薄的肩膀及背脊贴在兰斯的胸膛,不知道是否因为冷而轻微的颤抖,彷彿轻轻一捏就会碎裂一样。
  想将他圈在怀中,用自己的一切安抚他,这样……他就会停止颤抖了吧。
  「下次知道了。」他轻声说。
  两人靠得很近,莫德可以清楚感觉到兰斯说话的气息,并且他似乎没有放开他的念头,抓着他的手牢牢不放。
  莫德忍不住转过头。「我说,兰斯……」
  「嘘。」兰斯轻声说:「有不速之客。」
  「什么?」莫德绷紧神经,「在哪里?」他默念咒语,搜索附近的生命反应。
  「东北方向。」兰斯说:「在那里扎营的旅行者似乎遇到了麻烦……」
  这下莫德也听见了,吼叫声与刀剑撞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纷争平息得很快。等莫德和兰斯赶到时,只看到盗贼被五花大绑在地上;一旁商人打扮的人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到两人突然的出现惨叫了一声躲到穿着斗篷的人后面。
  「啊,我没有恶意。」莫德说:「我们听到了喊叫声……」
  「莫德?」
  「呃?」
  穿着斗篷的人掲下兜帽,露出底下的面孔。
  一头柔顺的亚麻色短发和灰绿色的眼睛,脸上带着熟悉的温和笑容。
  「亚兰!」莫德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你呢。我的工作是保护这群商人通过此地……」他看看背后紧张兮兮的商人。
  「等等,既然你在这里,想必伊恩……」莫德还没讲完,后方就响起预料中活力十足的声音。「这里还有哪个需要被綑绑的盗贼啊?不要命了,竟敢袭击旋风伊恩带领的商队──」
  「你说的是哪个前几分鐘才睡到不醒人事差点丢了小命的笨蛋吗?」亚兰转头喊道。
  「那是意外!」有着杂乱金发的青年探出头:「我一不小心……莫德?」他发出惊呼,接着注意到莫德身旁金发红眼的青年,他披着暗色的斗篷却丝毫不减华丽的气质。
  「嘿,老兄!」伊恩露出友好的笑容,「你是莫德的朋友?」他伸出手试图去勾兰斯的肩膀。
  「伊恩!别那么没礼貌。」亚兰把他的手拍开,用眼神示意莫德。
  莫德回过神来,「啊,他是兰斯,跟我一起旅行……兰斯,这是亚兰和伊恩,我们是老朋友了──」
  「你们一起旅行?」伊恩大声嚷嚷:「你可真会挑旅伴!」
  「才没有那么糟糕!」莫德争辩着:「我们一路平安无事……」莫德有些心虚地闭上嘴,他不明白为何这一次会遇上那么多意外──他不是第一次去梅丽娜家,前几次都顺利到达,顶多稍微迷了一点路。
  「少来了,莫德!」伊恩说:「那是你运气好,你应该心怀感激而不是这种态度──」
  「够了,你们就不能先闭上嘴,好好把基本的礼仪完成吗?」亚兰受不了地说。
  远方传来马的嘶叫,亚兰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某个商人从马上跌落的身影。「啊,真是的!失陪了……」他对兰斯示意,接着就快步走去扶起跌得哀哀叫的商人。
  莫德跟着亚兰过去,从以前他就受他照顾──他太想念这个朋友了!
  他帮忙亚兰整顿好那些商人和商品后,就待在他的身旁转来转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间聊着。
  「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亚兰问道。他伸手安抚着刚刚受到惊吓的马匹,亚兰有着能使人心神平静的气质,马匹马上安静了下来。
  「我要去找梅丽娜……她邀请我和她一起做研究。」莫德有些心虚地说。
  「那真是好事。」亚兰说:「有她帮忙的话,未来的学术之路想必一帆风顺;你那位朋友也是?他看起来不像法师。」
  「兰斯……是附带的。」莫德含混地说:「你知道的,梅丽娜说想认识他……」
  「哦。」亚兰露出同情的神色,接着敏锐地问道:「难不成,你拿他交换你的研究资格?」
  「也、也不能这样说……」莫德发出微弱的声音,看到亚兰责备的目光后闭上嘴巴。
  「莫德,你真是太没有义气了。」
  「我知道,我真的很过分……」莫德丧气地说:「如果是亚兰的话,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的吧──」
  「你是指什么?被梅丽娜邀请,还是被梅丽娜看上?」
  「如果,你有个很想参与的计画,梅丽娜要你用伊恩来交换的话……」
  「当然是成交了。」亚兰露出灿烂的笑容。
  「咦?」
  「伊恩那傢伙欠了我那么多人情,这可是他偿还的好机会;再说他平常也没什么贡献……若能吸引住梅丽娜的注意力也算大功一件。」亚兰拍拍莫德肩膀,「没事,别自责了──就结果来说,你也无能为力。」
  「谢谢你的安慰。」莫德鬱闷地说。
  伊恩好奇地盯着眼前金发红眼的男子,他很漂亮,但太缺乏男子气概了──那可是男人最不可少的玩意儿,他不禁同情起这个傢伙。
  「嘿,兰斯!你是怎么认识那傢伙的?」伊恩问道,他伸手想去勾兰斯的肩膀,被他不着痕跡地避开。
  「在一个骷髏巢穴里。他拿错地图……」兰斯回想,不久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喔莫德,他又迷路了!」伊恩看上去毫不在意,仍然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对了,他是怎么打骷髏的?跟在你后面跑?」
  「事实上……是的。」
  「我就知道!那傢伙很烦吧,超烦的对吧!上次我和他去暗影森林,他竟然对魂怪放了控制系法术!而且竟然还有用,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重点是法术持续了一会儿就失效了,还反弹出来──我们的净化仪式原本快完成了,被他这么一搞什么不该跑出来的全都跑出来了,你能想像吗,什么树妖啦、吸血蝙蝠啦、殭尸啦,一大坨全部朝你衝过来!那次搞得人仰马翻…...」
  伊恩歇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指望他可以掩护我什么的,但也别这样扯后腿吧!」他抱怨着:「连隻老鼠都比他懂得生存之道!我就跟他说,他老是这样没用的话是毕不了业的──」
  兰斯有些不高兴了。莫德有时的确不是那么精明,而且确实自顾不暇不说还老是拖别人后腿,但也不该被这样嫌弃。他也有许多优点,像是虽然常常引怪但总是活得好好的;他的一些法术也确实帮了大忙;他的黑发虽然没在整理但看上去柔顺光滑非常漂亮;他发呆的样子也满可爱的(兰斯视角),总之,他也不是那么让人受不了。
  「莫德也许不是那么擅长攻击,但也不是什么都办不到。」兰斯说:「例如,我觉得他防御术和治癒术学得还可以──」
  「还可以?」伊恩奇怪地看着他:「是很不错吧?」
  「啊?」兰斯懵了。
  「你不知道吗?莫德他,可是有领过奖学金的!再说若不是他有资质,公会会贷款给他吗!」伊恩说:「我只是觉得,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组队时却老是让队友陷入险境……何况那件事都已经过多久了,他弟弟的死根本不是他的错──啊!」
  伊恩像看到什么可怕的影像般硬生生住了口。
  「伊恩,你这个白痴!」亚兰不知何时站在兰斯后面,平时带笑的眼睛此刻充满熊熊怒火,「你何不闭上你的嘴立刻滚蛋,把你的废话留着应付那些吝嗇商人的讨价还价?」
  「哎,别这样!」伊恩灰溜溜地闪过亚兰丢过来的笔记本,「我正要这么做了!」他说着就狼狈地向后跑去。
  赶走伊恩后,亚兰在兰斯身旁坐下。
  「别在意伊恩的话,他讲话总是不经大脑。」
  兰斯静默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当然,莫德他已经很久没提到纳里了,以前可是开口闭口都是他……」亚兰叹了一口气:「纳里他……我说的是莫德的弟弟。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只见过他几次,但我知道莫德一直很疼爱他,每次放完假回学校时都会跟我讲他弟弟的事情。」
  「……那是场意外。」亚兰抬头看着天空,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那个时候,我们有个作业,要通过某个地下城。进入那空间须要复杂的仪式和魔法,理论上,须要施法者给予通行资格才能通过──但莫德的弟弟不知怎地也出现在地城里,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也许刚好空间出现裂隙,也可能仪式出了差错……现阶段来说,人间和地城的传送法术本来就不是很稳定。」
  亚兰静默了一会后继续说:「再低等的魔物也知道要攻击最容易解决的猎物,莫德为了保护他,施法烧死了大部分的魔物,纳里却在那场战斗中去世了。这完全不是他的错,他尽了全力,攻击魔法和保护法术都毫无缺失,但他……纳里原本就很虚弱,又遭受魔物的攻击和瘴气的影响……」
  亚兰停了下来,露出忧伤的表情。
  「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从那次以后,莫德就再也使不出完美的攻击魔法了。」
  他看向远方。莫德和伊恩比手划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看样子似乎在斗嘴,那情景和十年前几乎没有改变。
  「我很担心他。越生死交关的场合,他越放不出魔法──莫德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平常他神经再怎么大条,专心起来时也比谁都还进入状况。」亚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不负责任地猜测,莫德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自身的安危……自从纳里去世之后,他就变得有些自暴自弃。」
  他转向兰斯,「既然你们一起旅行......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看着莫德一点。」
  「我会的。」兰斯轻声回答。
  他露出忧鬱的表情。莫德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而自己却完全没发现。
  这种情绪……是自责吗?如果他平常多些观察的话,也许就可以发现莫德面对危险时那冷静太过异常──似乎只有在别人被牵连时他才会真正的害怕,不是吗?他后悔自己曾经抱怨过莫德,明明不了解他的过去,那些不经意的言语是不是刺伤了他呢?
  那个总是心不在焉的法师……他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是显得那么纯真而轻松,他完全不敢想像他伤心时是什么模样。
  如果是现在,他的眼泪一定会让他心碎。
  那天晚上,莫德做了一个梦。
  敌人并不多,他小心翼翼的从角落施放催眠术──附近的魔族一个个倒下,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出口不远了,很快的他就可以通过这个试炼,莫德不禁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时,有什么拉住他的衣袖,他低头一看,是个妖魔的小孩!不知怎的法术没有波及到它,骨碌碌的大眼睛盯着他看,里面没有敌意,只有小孩子特有的好奇。
  莫德原本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样的话,就悄悄的通过吧?他低声念诵催眠术的咒语。
  孩子的身体瞬间被撕裂。
  长袍被鲜血染红。莫德茫然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尸体。孩子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死神来了。手执法杖、银发银眼的死神,冷酷地看着这一切。
  莫德颤抖着,妖魔的模样改变了,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那张自己熟悉的童稚脸孔──
  「莫德……莫德……!」有谁在呼唤着他。
  莫德睁开眼睛,原先的画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兰斯关怀的红色眼瞳。
  「你在梦囈……很痛苦的样子,做恶梦了吗?」
  莫德举起手遮住眼睛,看到兰斯的脸让他莫名的想哭。
  「稍微……梦到了以前的事。」他悄声说。
  兰斯没有漏看从莫德眼角滑落的眼泪,他的心脏一瞬间揪了起来。
  「是吗。」他轻轻抚摸莫德的头发,「很痛苦吧,真可怜……」
  「我离开的时候,伊恩都不正眼看我。」莫德坐起来,没头没尾地说道:「他心虚的时候,眼神都会飘来飘去──他是不是告诉你了?」他哽咽了起来,「我弟弟……」
  「嗯。」兰斯轻拍莫德的背脊帮他顺气。
  「他……是怎么说的?」
  「不是你的错。你的朋友说那是场意外,你不需要如此自责。」
  「……」
  莫德痛苦地闭上眼睛,将身体蜷缩起来。他觉得浑身发冷。
  「那个时候,我放了光明系法术攻击魔族,施了防御术保护我弟弟。」他悄声说:「我怎么就忘了呢……?白魔法对魔族有奇效,而我们学的防御法术……向来都用在保护人类。」
  像是使尽全身的力气一般,莫德吐出了隐瞒多年的真相。
  「我的弟弟,有一半魔族血统。」
  一开始,可能只是想见哥哥一面,因为身上那一半属于魔族的血以及其中蕴含的魔力,才误打误撞闯入那座地城;而如果自己当时多想一秒鐘,也许就能阻止悲剧发生──一直以来,莫德都把纳里当成一般人一样对待,自己大概也忘记了弟弟的血统。
  他不告而别的父亲在母亲死后某天悄悄回到家里,留下了他襁褓中的弟弟以及一封请託的信件。对于背叛了母亲,爱上了魔族女性的父亲,他只觉得气愤;但他是真的感谢他父亲,对于他带来了纳里这件事。
  他可爱的弟弟很怕寂寞,总喜欢跟在他后头跑──在自己必须离家上学时,却一反常态地乖巧,但莫德知道自己不在时他一定会偷偷地哭泣。
  而自己却杀死了他。
  「每次我看到那些魔族……我就想到我弟弟。虽然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但他们某一部份是一样的…….这是报应……我过去杀了多少魔族,就像杀了多少个他……」
  莫德痛苦地遮住脸,他的身体轻轻颤抖。
  兰斯欲言又止。他感到喉咙乾涩,自己从来没有安慰别人的经验。莫德悲伤的样子让他感到心脏所在的地方不住地发酸发疼,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认识了自己不曾体会到的各种情绪──他确实变软弱了,恐怕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抽身离去,但兰斯却放任自己沉沦。
  他确实放不下这个人,但兰斯知道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正实实在在的活着。
  他想让莫德止住悲伤,想将那个人放进心底,想保有那些柔软的情绪,想像人类那样……软弱地活下去。
  兰斯轻轻抱住莫德,让莫德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没有任何防备,暴露出自己脆弱的咽喉和胸腹。
  莫德紧紧抓住兰斯的衣襟,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哭了很久很久,好像把积了五年的份全部哭出来一样,沾湿了兰斯的衣襟,最后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一夜无梦,早晨很快地来临,阳光穿透帐篷投射进来将他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兰斯正微笑地望着他。
  「早安。」他说,指尖轻轻掠过莫德仍然发红的眼睛,「都肿起来了……」他怜惜地望着他。
  莫德揉揉眼睛,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这样睡着了?我一定是太累了……」
  他努力不去回想昨天晚上的事──那太丢脸了,自己不知道哭了多久!
  莫德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舒缓因坚硬的地铺引起的痠痛,「来吧,兰斯!我们快到目的地了──而且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水有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