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飞蛾扑火,心甘情愿
作者:兰緗      更新:2024-05-14 21:59      字数:10069
  第一百章飞蛾扑火,心甘情愿
  「我现在就要去找他!」我坚定地将目光一一扫过议事桌边的眾人,用疲惫嘶哑的嗓音重复着这句已说过了无数次的话。
  「即便是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战报从彦州那里传来也需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凰将军被困在山中已不止五日,在绝粮无援的情况下要是能顺利突围也该出去了,若是……」洛清秋顿了顿,一向讲求效率说话不拐弯抹角的他难得斟酌起用词。「若是结果不乐观,你现在赶过去也无力回天,只是白白让自己陷入险境。」
  「是啊!还是再多等几日,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再说吧!」楮萍悠也软声劝着。「凰将军肯定也不希望你贸然送险……」
  「不!」我摇摇头打断她的话,脸上挽起个哀凄的笑容。「哪怕只是『送险』,就算这趟去铁定是『送死』,是飞蛾扑火,我也心甘情愿!」
  我再转头看向洛清秋,柔声却坚毅地问道:「洛大人,我问你,如果今天被困在白虎山里的是梓芙,你去不去?」
  洛清秋垂下眼眸,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懂我想说的意思了。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眾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当初决定回来凤凰王朝,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们约定好了无论如何都会陪在对方身边,就算如今的他已成冰冷的尸体,我也是要去找他的!王都里有你们守着我很放心,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但他会需要我的。就让我去找他,好不好?」说到最后,我乾涩的嗓音里已是带着微微的哭腔。
  「兰姨!你放心,军粮的事,我说什么都会想办法生出来,一大车一大车地给你还有凰叔叔送去!你一定要平安地把凰叔叔救出来,思苹还想亲眼见见跟那传说中的桑国战神齐名的凰湮将军长什么样呢!」
  「月思苹,不要胡闹!」月疏桐沉声打断了他女儿激昂的发言。月思苹委屈地鼓起了腮帮子,泪眼汪汪地盯着月疏桐,可他却始终冷着脸没有要安抚她的意思,便生闷气似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小苹,谢谢你,兰姨知道你的心意。」我朝她微微一笑。「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你凰叔叔平安地带回来,让你尽情看个够,但军粮的事就交给大人们去操心吧!我不希望你冒险。」
  月思苹垂头沉默了半晌,却没有应下我的话,而是抬起头用那黄鸝鸟般灵动的嗓音郑重地说道:「兰姨放心,思苹会有分寸的!只是看着大家都在为了凤凰王朝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甚至连性命都可以牺牲,我虽年幼,却也想尽自己一份棉薄之力!」
  看着双眼写满热忱的她,我彷彿又看见年轻时那个怀抱着许多理想、想要透过我现代人力量改变凤凰王朝的自己。我瞥了一眼月疏桐,见他虽没同意,却也没反对,便轻叹了口气,对她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了!」
  我最后将目光停在始终一语不发的平儿身上,他只是垂着头直直地盯着自己交叠在桌面上的手,一直都不曾抬头看我。
  我缓缓朝他走过去,直到到了他的身侧,蹲下身与坐着的他维持在同一个水平高度,抬手覆住他的手,轻轻地说道:「娘会努力把你爹带回来,但若是你爹回不来了,娘也不会回来了,倘若……你爹回来,娘却没有回来,替娘告诉你爹,娘找你亲爹去了,让他不要随随便便下来打扰我们。」
  我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为这样的说法笑了起来,可是手背却开始感觉到了一滴滴温热不断打在上面,温温的,轻轻的,其实不疼,但那越来越快的落下频率彷彿鼓点打在心里,一下一下地钝痛着。
  我抬起头,伸出一隻手抚上平儿被泪水浸满却还因为咬牙不肯发出声响而绷得死紧的脸颊,轻柔地替他拭去眼泪。「平儿已经是大人了,娘知道你能够照顾好自己,也能够照顾好心儿。你做事娘一向放心,但是娘不会给你压力,能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想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如果真的想回家了,那就回家吧!去你曦姨墨叔那里把心儿接回来,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我虽是替他擦着眼泪,擦着擦着自己却也跟着泪流满面。「是娘对不住你……」
  「娘,别说了。」平儿将我紧紧搂住,小时候总是他扑进我怀里,但这回他却是像个男人般拥我入怀,有力的手臂箍住我的腰,另一手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脑勺轻声安慰着:「孩儿都懂的,孩儿会一直在这里等娘回来。这辈子当娘儿子的时间还不够,所以娘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一定要平安回来,让孩儿还能再孝顺您!」
  我用力点着头,埋在他胸前直到眼泪渐歇,才挣开他慢慢站了起来,用手背将脸上的泪痕抹尽,对着洛清秋和楮萍悠躬身一福。「洛大人、楮大人,我们平儿……就拜託你们了!」
  他们也站了起来,郑重地还我一礼。「定当尽力而为!」
  我再将视线转向月疏桐,正打算和他商量如果我回不来了,过些年平儿思苹若是都还没有定下亲事,我看着思苹也是极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索性就让他们凑作堆时,忽地见他站了起来:「走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接着问道:「走?你要去哪里?」
  他看向我,嘴边终于勾起一个微笑,那是每当我又要做出什么让他头痛的事,他无可奈何、却又不忍拒绝之时总会露出的熟悉苦笑。「你以为我会让你自己一个人上路吗?」
  我和月疏桐以及几个护卫日夜兼程、一连换过五次马快马加鞭赶了三日路程,终于在一个大雨交加的夜晚抵达彦州州府。
  大军驻扎在彦州城外三十里处的「玄天寨」,我们没打算在城里多停留休息,只等向州府刺史那里打一声招呼、顺便再探听最新的战况后便直奔玄天寨。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战区,即便现在已是深夜,但城里家家户户仍旧是灯火通明,战时人心惶惶,随时都有可能要撤离逃命,因此所有人时刻都提心吊胆着,不敢安心入眠。
  儘管如此,这彦州城的秩序却还维持得井井有条,和一路过来看到的其他城镇相比,虽然明显可见受到战争影响,可却不曾看见百姓自乱阵脚、为求活命自相残杀的惨况。整座城因为战乱笼罩着一股绝望压抑的气氛,但同时却也能感受到百姓上下一条心的凝聚力,赫西特大军不过就在城外一百里处,两军交战时炮火声定会传到城内,还能有如此秩序可见彦州城的领导者不是简单的人物。
  百姓不敢入眠,守城的官员们自然也是时刻不能松懈,州官府的人一接到消息,立刻就安排了我们与彦州刺史见面。
  虽然在王都时便已时不时听闻带领凤凰王朝军队起死回生的「凰湮将军」透过一场又一场胜仗在民间迅速建立起了强大的威望,但直到此刻我才深刻地感受到,禹湮的名望在百姓间已经高涨到了甚么程度。
  接待我们的官兵一听我是禹湮的夫人,态度立刻恭敬起来。不是巴结讨好的屈意奉承,而是发自内心地尊敬着将军的家人,甚至还有人向我行礼致意,比我是皇帝还有宠妃时受到的尊敬更甚。
  然而即便得到这样的礼遇,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名声是禹湮在战场上用他的命换来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禹湮也不必冒这些生命危险,就算我们在白安镇一直没没无闻到老死,至少生活安稳无忧……
  禹湮,你一定要撑住!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回家,我还要继续煮饭给你吃,就算再被你嫌弃厨艺也不会发脾气了,我答应你。
  我正想着,领路的人便已将我们带到官府的前厅,彦州刺史已在里头等着了,正拿着一卷卷宗在看着。我们一进去,他便立刻起身迎接我们。
  「彦州刺史孙弘见过将军夫人,一路奔波而来辛苦了。下官公务繁忙抽不出身亲自迎接,还请夫人见谅!」他深深地作了个揖。
  「哪里哪里,大人公务繁重还来打扰大人,反而是我不好意思。」我连忙扶起他,谁知近距离一看清楚他的模样后,让我着实大吃了一惊。
  我还想说能把这彦州治理得这般严谨有条,领头者肯定是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手,却没想到这彦州刺史竟这般年轻……比我还年轻!
  他的身上虽有着超乎年龄的稳重气质,可一张脸白净俊秀,分明是个斯文青年。他说他的名字叫作「孙弘」,孙弘……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正在脑中认真回想着自己是否见过这人,却听那孙弘转而向月疏桐一拜。「见过老师,多年不见老师身子可还安康?」
  「我很好。」月疏桐朝他讚许地点了点头。「你把彦州治理得很不错。」
  「咦?原来你们是师生关係?」我惊讶地抬起眉毛问道,想不到月疏桐竟也有门生。
  但月疏桐却是摇头。「不是正经拜入门下,孙弘少时在王都里设置的义塾求学,我也曾到义塾教过几堂课,便才担起了他喊的这一声『老师』。他的正经师傅你也认识,就是洛清秋。」
  「夫人和家师也相识?」这次换孙弘诧异地望向我。
  听月疏桐提起「义塾」这个名词,又说到了洛清秋,我的脑中忽地灵光一现,弹了个响指激动地问着孙弘:「你你你……你是不是当年在义塾笑洛清秋用屁股写字跟他叫板的那个小鬼头孙弘?!」
  孙弘顿时脸上一红,乾笑着回答:「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幸亏家师不计前嫌收我为徒,我也才能有今日报效国家的机会。不过,夫人怎会知晓此事?」
  原来当时那个叛逆的小屁孩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整个人脱胎换骨,便成了如今成熟可靠的官员。我的嘴角不觉微微勾起,还能够再遇见他,也算是一桩有缘事呢!
  「这不重要,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我的笑容缓缓收起,换上了严肃的表情看着他问道:「我们收到凰湮将军被敌军困在白虎山内情况危急的消息,这才急忙赶过来,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将军出来了吗?」
  孙弘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先请我们坐下,自己走到门边探了探头,确定周围都没有人后,这才将门关上,快步走到我们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这是凰将军刻意为之的计中计,凶险的情况,也是刻意放出去的假消息。」
  我和月疏桐吃惊地对看一眼,月疏桐率先反应过来,接着问道:「计中计?难道这是为了扰敌放出的假情报?」
  孙弘点了点头。「不错,将军知道凤凰王朝大军先前之所以会节节败退,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宫廷里有赫西特的探子,因此为了让他们相信情报是真的,便得连自己人也骗过。将军假装中计逃进白虎山,其实是为了引开敌军,趁着敌军分散注意力时另派一支队伍悄悄夺回被他们佔走的防守要地『黑目关』,等夺回黑目关后,队伍再赶回白虎山援救,和将军前后包夹敌军。」
  听到战报上描述的那凶险境况原来是禹湮自己设计好的,我立刻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高兴没多久,我便又察觉了不对劲。「既然情况并不凶险,为何孙大人脸上神色还是这般凝重?」
  他皱着眉头,重重叹了口气。「虽说一切都是将军的计谋,但情况凶险却是真的。将军这是用自己的命在赌!他故意放出情报,让敌军以为他真的穷途末路,将大部分的主力都挪来白虎山以期能万无一失歼灭这位最重要的领将。
  若是将军能撑到湛将军成功夺回黑目关赶来援助那便是最好,但湛将军那边要是失败了,或是赶来得晚了,那么凰湮将军恐怕是出不来了。他们入山已有十日,虽说早有准备,但这会儿粮食也该用尽了。幸亏上天眷顾这接连十日都下着大雨,但倘若这雨一停,山里树木眾多天乾物燥,敌军只需要用上火攻……将军便凶多吉少了。」
  我们没在州府多待,只换了身乾净的衣裳后便又立刻赶往玄天寨,从王都一路过来时我一直都扮男装,现下也是继续作男装打扮,并不是刻意要隐瞒性别,而是穿男装行事远比女装方便,所以也就没有特地缠胸藏喉结什么的。
  因为早在凤湘翊执政时期就已经开放女子踏足朝堂,这么多年下来,如今在兵营里也能见到一、两个女兵。虽说仍旧不是常见景象,但现在已经没有女子不能踏入军营这条规定了,因此我进入兵营后虽受到不少注目,却也没引起太大骚动,凭着州府开的证明以将军夫人的身分一路被恭敬地送到主帅的营帐内。
  禹湮自然是不在的,我环顾了他的营帐一圈,或许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战场上,里面并没有留下太多他的生活痕跡,只看见床边架子上掛了一件天青色棉布衫子,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款式也是最简单的,还可见针脚粗糙地从袖口跑出来。
  这是我前些年某天一时兴起想要给禹湮亲手做件衣服,缠着齐婶教我做的。这是我为他做的第一件衣服,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件衣服。当时他还嫌弃我的手艺差死活不肯穿上,为此我还跟他闹了几天的脾气,没想到这次出征那么多衣服他不带,却偏偏带了这件在身边……
  我垂下眸子静默了一会儿,将心中那些感伤柔软的情绪压到心底最深处,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转过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月疏桐坚定地说道:「我要去白虎山。」
  月疏桐知道我心意已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他先去打点所需便出去了。
  我在床边的案几旁坐下,开始研究起桌上的地图,虽然这么做根本只是临时抱佛脚,但在出发前对地形多一分了解至少也多一分保障。
  我正专心研究着,忽地就听见帐外的士兵们兴奋地高喊着:「将军回来了!!!」
  我拿着地图的手瞬间颤了一下,只愣了几秒鐘,立刻丢下手中地图衝出帐外。
  当我看见那在队伍最前头、从马上翻身而下的頎长身影时,我感觉一颗激动滚烫的心就像被人泼了盆凉水,彻底浇熄了那股盼望。
  不是禹湮。我和他做了十二年的夫妻,光看那身形我就知道不是他。
  我心中失望,正准备回帐,却在转过头的那一刻恰好瞥见了那将领摘下头盔的样貌。
  我怔了一会儿,以为是夜色昏暗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地将那人全身上下来回打量过好几遍后,又怔了片刻,才迟疑地开口低唤道:「燿瞳?」
  燿瞳听见呼唤声后明显一怔,他循着声音往我这边看过来,盯着我先是有片刻的不确定,接着那双湛蓝眸子不可置信地瞪得大大的。「……娘娘?」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凤湘翊出殯后隔天,他一路护送我和月疏桐前往月家谷。这么多年没再见过他,他的样子倒是变了不少,原本俐落的银白短发留长了,长长一束扎成了马尾,在夜色中仍旧显眼。他还是爱穿黑色,就算是战甲也仍旧一身黑,只有身后那在风中猎猎飘动的披风是红色的。
  他似乎健壮了些,儘管被战甲紧紧包覆着,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有力的肌肉线条。若说以往燿瞳给我的感觉是敏捷灵巧的飞燕,如今就是头充满力量的豹子,蓄势待发等待一举撕碎敌人的喉咙。
  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的脸上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因为他不习惯表露自己的情绪,可现在的他,却冰冷肃穆地像座雕像,那种无喜无悲看透生死的淡然是浸淫沙场多年之下自然养成的,在我认识禹湮之前他也多是这种表情。
  唯独那双漂亮独特的湛蓝眸子还是我熟悉的,他慢慢朝我走来,映着我倒影的明亮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异和狂喜。
  「我早就不是什么娘娘了,你直接唤我名字『兰漪』就好。」我对他笑笑。「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遇见你。听他们提到什么『湛将军』,我只想说这姓氏跟你的一样特殊,却没料到真的是你。」
  他抱着头盔在我面前两步之距停住,张了张唇似乎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嘶着声音低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刚好有士兵来通知我鎧甲战马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准备上路。燿瞳听他称我为「将军夫人」,疑惑地重覆了一次:
  「将军……夫人?」
  我怔了怔,我以为他和禹湮已经打过照面了,原来竟还不晓得我已再嫁他为妻了吗?不过想想也是,禹湮那性子见到我曾在他面前亲暱提起过的「燿瞳」还肯跟他说话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到处宣传我俩的关係?
  「这个有机会再解释吧!你这趟回来,可是已成功夺回『黑目关』?」
  他虽讶异我竟清楚战况,但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回应我。「没错。我现在重整军备后立刻就要前往白虎山支援凰湮将军了,如果我还回得来……那些叙旧的话就晚点再说吧。」他的神情郑重中带着苍凉。
  「我明白,我这就跟你一同出发。」
  他皱起眉头,脸上的诧异比发现我出现在这里时更甚。「你也要去?兰……兰漪,这是真正的打仗,是极其凶险的,一不小心……」
  「我知道。」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打断他的话。「如今我也有武功在身了,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你不必担心。」
  他还想劝阻我。「可是……」
  「燿瞳,我这是要去救我的丈夫。」我看着他,一字一顿鏗鏘有力地说道。
  我们整军完毕前进白虎山时,天色已经亮了。不知是不是某种预兆,连日的大雨也在这时候止住,虽然地面仍旧湿润,但山区风大,等到阳光强些要让土地重回乾燥恐怕也不需要多久时间,届时敌军若是使用火攻那禹湮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我已换上军装,骑着马跟在燿瞳身后。「黑目关」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处,燿瞳这次虽成功夺回城池,但也牺牲眾多,加上他们才刚打完一场硬仗又接着赶来支援,士兵们的力气都还没有恢復,就连燿瞳虽然腰桿挺得笔直,可一张脸上已有淡淡的疲倦之色,在这样的情况下救援不成反把自己的命先搭进去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远远地便能望见守在山下的赫西特军,他们身着皮革军服,四散在山脚下,没有交谈,行动时的姿态看起来有些懨懨的,看来是被多日的单方围堵消磨了不少激情。
  歷年进犯的夷族多粗蛮躁进,只知用武力硬攻不懂战术谋略,可这次围在白虎山下的赫西特军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这么有耐性,接连十日虽不断叫嚣宣战要激禹湮出山,但也没见他们真的强攻上山或是乾脆撤离。
  我心中隐隐有股不安,却也不晓得该怎么向燿瞳解释,倒是月疏桐看见我深锁眉头,主动过来询问。
  「不舒服?」他调转马头,驾马与我并肩同行。「还是害怕了?」
  我摇摇头。「我总觉得,敌军太安静了,而且说他们把主力都调来了白虎山这边,但我这样看去好像也没多少兵力……」
  我刚说完,忽地就听见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头顶的天空被一大片东西覆盖住了,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矢便落了下来。
  「有埋伏!大家当心!」燿瞳才刚大喝了一声,我便听见身边不断响起有人中箭落马的哀号声。我这才明白了,难怪他们的兵不多,原来是早预料到我们会来救援,在后面埋伏我们来着。他们想围剿禹湮,但我们这支援军同样是他们的目标。
  而山脚下那些赫西特军一改懒散模样,迅速集结起来朝我们攻来。光看他们演技提升到了什么程度,我就知道凤凰王朝连年败仗绝对是有原因的。
  事以至此,我们也只能向前拚杀,只要躲过了射程,活下来的机率就大了许多。我咬紧牙根,拔出剑,对身旁一直在为我挡箭的月疏桐扬声喊道:「你别再护我了,自己当心!」
  他点头应下,可是每当我挥剑砍落一个敌军,便能看见他的身影紧跟在我左右。战场无情,稍一分神便是万劫不復,我便也没心思再搭理他,只能不断往前衝杀。
  我不是没杀过人,在凤湘祈叛乱时也见过兵刃相接的场面,但是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进入真正的战场。身下马匹往前衝的那一刻,我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着本能闪躲、挥剑、砍杀。
  身边刀剑砍断骨肉的声响、凄厉的惨叫、马匹嘶鸣声不绝于耳,但是我却像耳鸣一般,那些声音进到耳里瞬间变得模糊,只于嗡嗡声在耳腔里作响。
  不断有热烫的鲜血喷洒在我的脸上,不晓得是敌军的,还是我方军队的,又或者是我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被砍到,因为在感觉到疼痛之前,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前进!我要前进!禹湮就在前面那座山里,我要去找他!
  握着剑的手其实一直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砍到发麻了。眼前一个肌肉纠结的赫西特兵朝我衝来,一个俯身砍断了我身下的马脚,我顿时滚落在地,在地上翻了两圈。
  顾不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似的剧痛,那壮汉便举刀要刺向我。我在他距离我只有半隻手臂的距离时,猛地从怀中掏出防身的匕首,瞄准他护甲间的缝隙,使尽全力插进他的心脏。
  他的双眼暴凸,睁大着眼睛闷哼一声就这么倒在我身上。他的重量压的我喘不过气来,身上的腥臭味薰得我几欲呕吐,我试着推了推他,可是却已没有力气将他从我身上挪开,最后只能颓然地瞪着天空,张着嘴试着吸取微薄的空气。
  没有被敌人砍死,却是被压死,假如我真到泉下和禹湮相聚了,他肯定不愿承认我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吧……
  我正想着,身上那股重量忽地就消失了,接着是月疏桐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惊恐。「兰漪!你怎么样了?」
  唉……月疏桐到底上辈子欠了我多少,这辈子要这样来还债?
  我大大吸了几口气,借着他的力从地上缓缓站起来。「我还活着。」
  这么站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右臂上挨了一刀,正不断涌出鲜血。他发现我注意到了他的伤势,垂下眼眸抬手覆住伤口无所谓地淡淡说道:「皮外伤而已,不碍事。」
  「去你妈的不碍事!」我一激动又忍不住爆了粗口,想要从衣服上撕个布条给他紧急止血,才想起身上穿的是鎧甲。刚才落马时头盔已不知飞到何处,我伸手摸上头顶的发髻,迅速扯下束发的发带和簪子,也顾不得一头青丝泻下、像贞子一样散乱地披散在胸前背上,拿着缠着发带的簪子立刻就在他的伤处扭转施压止血,同时嘴边也跟着叨骂着:「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便又从地上的尸体手中捡走武器,继续向前拚杀。
  原本禹湮的计画是等到援军来了之后,他们再攻下山和我们来个内外夹攻,可是我们打了这么久却迟迟不见山上那边有动静,难道是禹湮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心头縈绕着浓浓的不安,忽然间,却看见敌军用投石车将一捆捆稻草往山林的方向丢去。我正疑惑他们的用意,立刻就看见一支支点着火的箭矢破空而出,射向空中的稻草团,迅速燃烧成为一个个大火球如雨点般砸往山上。
  「不要!」我嘶喊一声,更加迈力往前衝杀出去。连日大雨刚歇,他们若是直接射火箭还没这么容易烧起来,可如今用了稻草团助燃,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没让整座山都陷入火海,但那浓烟也足够熏死他们了。
  山上各处开始窜出阵阵黑烟,混着燃烧稻草的味道浓烈刺鼻,儘管稻草团笨重无法飞得太远,但他们将山的出口用烈火堵住也照样能困死禹湮他们。
  感觉原本射向我们的箭雨攻势渐渐缓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他们把箭用完了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再为困兽般的我们浪费箭矢。我也没有精力去分析,只知道不断地往前衝。
  火势烧得猛烈,战场上廝杀声震耳欲聋,可山头那处却是安静得很,没听见被火焚烧的惨叫声也没见人衝杀出来。我心中的恐惧更甚,像巨大的藤蔓捆住我的全身,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手脚也似乎不受意志控制,只是机械般地凭本能挥动着。
  他们是被浓烟呛晕了吗?还是火势大到连赌上一回衝杀出来都不可能?又或者是……早在大火燃烧起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无数个不好的念头从我脑中飞掠而过,眼看着就要到达山脚下了,可我前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体力正逐渐耗尽,一个防备不及,左腰侧就被人划上一刀。
  我咬着牙倒抽了一口气,没去理会伤势,握紧手中的剑正要回敬那砍我的赫西特兵,就见他脖子上猛地喷出一道鲜血,闷哼了一声后身子软倒在地,站在他身后的燿瞳脸上溅上了点点血渍,唯独那双眸子还是像海洋一般湛蓝通透,他收起剑势,焦急地走近我看了看我的伤口:「你受伤了!先别乱动,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你疯了吗?你身为领将竟还要我临阵脱逃?」我在嘈杂的声浪中朝他扯着嗓子大吼:「你别管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逃的!」
  燿瞳慍怒地拧起眉,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对我生气,但我也绝不可能因此退让,正僵持着,便听后方传来新一阵的惨叫声,我回头望去,只见敌军那边竟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些傢伙该不会是玩火自焚结果烧到自己了吧……
  这天真的想法刚从我脑中闪过没多久,又听赫西特军那方又是一阵大乱,伴随着我方的欢呼声,我似乎听见有人大喊「他们的主将被斩杀了!」……
  燿瞳和月疏桐都在靠近山脚的这边,我们军队里何时又出了一个可以「擒贼先擒王」的人物?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趁着敌军因为主帅阵亡因而自乱阵脚的间隙,我咬紧牙根越发凶狠地往前衝去。
  就在我好不容易终于杀到了山口处,已经能感受到山上大火的热度朝我不断袭来时,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拽住,阻挡了我的前进。
  「你想上山?现在火烧成这样你想上山?你发什么疯!」即便透过鎧甲,我也能感受到月疏桐扣住我手腕的力量有多大,彷彿要将我的手腕捏碎。
  我使劲甩了几下,可他抓着我的手却是文风不动。我只能怒瞪着他:「禹湮还没出来!我要去救他!」
  「他要是能出来早就出来了!你现在不是去救他,是去送死!」他怒吼道。他用来抓住我的正好是那隻受了伤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伤口都裂开了,甚至又开始渗血,但他却彷彿浑然未觉,只死死地盯着我。
  「就算是送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我扭动着身体,使尽全力想要挣开他。
  「你说不让我死在这里,你却又要去送死,这是什么道理?!」
  「我不让你死是因为我不想欠你,我要送死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月疏桐一双紧盯着我的桃花眸子不再明亮清透,里面闪着深沉的幽光,一阵又一阵怒意如海啸般在他眼底汹涌着。他沉着声,一字一句彷彿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进去!我进去把他找出来!这样总行了吧!」
  我挣扎着的身体顿时一僵。「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可以心甘情愿为他送死,我同样可以心甘情愿为你送死!」他说完,将我用力推向赶过来的燿瞳,丢下一句「看好她」后,人便往前面的火海奔去。
  「不要!」我嘶声大吼,使劲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去拦住他,可燿瞳却将我抓得紧紧的。
  「放开,不要逼我恨你!」我扭过头对燿瞳冷冷地喝了一句,趁着他怔愣的短暂剎那,迅速挣开他的钳錮往前衝去。
  眼看着月疏桐就要踏入那片火海之中,我更加紧了奔跑的脚步。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从身后传来,猛地一捞将我拉上马匹。我下意识就要提剑砍去,那人却打掉我手上的剑,将我紧紧拥在怀中。
  「阿漪,是我!」微哑却依然带着玫瑰般清冽芬芳的熟悉嗓音紧贴着我的耳朵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