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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西瓜尼姑 更新:2021-02-04 10:33 字数:9497
第25章
黄妙云要学顾绣, 她不卑不亢地同老夫人道:“孙女想学顾绣, 我母亲的意思也是如此。若贞儿表姐想学蜀绣, 我与她分开学习便是。花园暖阁的位置让给她,我与顾绣绣娘在母亲院子里学习。相互不耽误。”
张素华面色一变,这根本不是在哪里学习绣技的事儿, 而是黄家只能出银子请一位绣娘!若黄妙云偏要学顾绣,请蜀绣的绣娘,便只能是她自己私出银子, 但一年所耗二百多两,委实昂贵。
老夫人心里也清楚,黄家一年全部的开支加起来也就三千两左右,二百多两银子几乎等于黄家上上下下一个月的开支, 这笔银子让谁出,都得肉疼。
尤贞儿反应很快,她搂着老夫人的手臂, 温柔地笑着道:“老夫人, 既然妹妹这么想学顾绣, 就先紧着她学。只是教蜀绣的绣娘从前都是在侯爵之家走动的,听说至今还和那些出了阁的女学生们从往颇密,若是黄家临时反悔, 怕是有些得罪人……”
黄妙云冷笑,她要学顾绣不过是昨天才传出去的事, 张素华难道连夜去请好了蜀绣绣娘?
不过是尤贞儿的一番说辞罢了。
老夫人终究还是偏爱尤贞儿的, 便同黄妙云道:“贞儿说的有道理, 既然人都请了,总不好得罪人家。”
黄妙云淡声道:“倒是不巧,胡妈妈昨儿也请好了顾绣绣娘,今日本就要请人过府。这位绣娘是我外祖父都察院旧友的夫人举荐的,也不好得罪。”
当年黄妙云外祖父虽然因犯上而入狱,但那件事并未牵连其他人,且姜老太爷在朝中风评一贯不错,风波过后,他的旧友对黄怀阳颇有照顾,显然是看在姜心慈的面子上。
侯爵之家黄家得罪不起,都察院的人,黄家照样得罪不起。
张素华脑子里百转千回,很快又想到主意,便急急问道:“妙云,胡妈妈替你请的顾绣师傅是谁?在京中可有过已经出师的弟子?或又有什么出名的绣作没有?”
若只是籍籍无名之辈,随便给些银子打发了就是,也不耽误替尤贞儿请有名的蜀绣绣娘。
老夫人也听出了张素华的意思,若顾绣绣娘真是都察院的诰命夫人推荐过来的,这未免做的太丢分了。
她下了最终定论,说:“要学绣技,自然要师从技艺更好的绣娘。绣娘过府,主家考一考绣技,实在是情理之中。既然两边都不好推脱,那便请二人一较高下,延请技高者入府。”
尤贞儿扬唇一笑,朝老夫人道:“还是您老人家英明。”
蜀绣绣娘林娘子在京中也是排得上号的,顾绣才在市面上露头多久?顾绣的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擅长蜀绣的林娘子?
黄妙云没有反驳,她告了退,便疾步去了箬兰院,正巧胡妈妈从外面刚回来,在次间里坐着喝茶解渴。
姜心慈手里捧着一张单子,和一袋子的绣帕,她笑望黄妙云道:“你来的正好,胡妈妈替你找了几个顾绣绣娘,有几个略有名气,还有一两个没什么名气,但是听说绣技不错,我正和胡妈妈商量着,到底请哪个好。”
黄妙云她伸手拿过名单,一一扫下去,看到“安鸿雁”这个名字,目光一亮,就是这位了!
顾绣是绘绣结合的一种绣作,如今在京中还没流行开,顾绣的真正备受推崇的还需要一年多的时间,而安鸿雁安娘子,便是使顾绣与苏绣、蜀绣、湘绣三种绣法齐名的领头人。
一年后,宫中会替公主搜寻擅长顾绣的绣娘,安鸿雁便在一众绣娘当众脱颖而出,她不仅教公主顾绣,且与宫中御用画师共同完成了一副,帝后二人伉俪情深的《御花园乘凉图》,因绣作绘画与绣技皆精湛无比,世间绝无仅有,又受皇室中人推许,顾绣很快便在京中风靡,在刺绣这行,占据一席之地。
届时,不仅京中贵女多学顾绣,连秀坊里售卖的顾绣也都大大增加,顾绣一时风头无两,至少在黄妙云前世死的时候,顾绣都未曾落下巅峰。
黄妙云没想到,会在胡妈妈送来的名单里,看到安娘子的名字,她想也不想,便指着安鸿雁的名字,道:“就这位,我要她教。”
胡妈妈和姜心慈齐齐看过去,异口同声道:“为什么是她?”
黄妙云笑着说:“因为有两位绣娘的名字里有‘心’和‘倩’字,和母亲还有姑姑的名字冲撞了,剩下来的绣娘里,这位的名字好像合眼缘一点。”
胡妈妈道:“先看看安娘子的绣帕绣得怎么样。”
姜心慈从绣袋里找出绣着娟秀“安”字的帕子,一副巴掌大的《雪夜访客图》,绣作设色典雅,人物形象精准,一眼便瞧出来,谁是主家,谁是宾客。人物之外的寥寥几笔厅堂,画得矜持不苟,但是一旁的树木石头却略显放纵。
绣作整体,风格很明显,比较偏向于皇室中的画作风格。
姜心慈鉴赏功底深厚,略点评了一二句,笑说:“倒像是宫中出来的绣娘。”
黄妙云恍然大悟,看来安娘子入宫不无道理。
姜心慈又比较了其他几个绣娘的绣作,断定道:“这位安娘子的确技艺超然,妙云运气不错,一眼就挑到她了。就请她吧。”
胡妈妈上前一步,微笑说:“这些绣娘里,就这位开价颇高,本来我还以为名不副实,既有夫人掌眼,想来错不了。”
姜心慈不禁问道:“她要多少束脩?”
胡妈妈说:“二百两一年。”
姜心慈有些惊讶,二百两很贵了,便是请京中有名的绣娘,这个价格也足够了,这位名不见经传,二百两的确开高了。
胡妈妈犹疑着问:“夫人,请不请?”
姜心慈没有犹豫地点头道:“请。妙云要学,当然要请。”她拉着黄妙云在她身边坐下,捏她的脸蛋,宠溺地道:“妙云,这次再不可白白浪费银子,给人留话柄,知道吗?”
黄妙云点点头,前世不知事,没有技艺傍身,沦落到尼姑庵里,只能做些苦力活儿,这一世当然会珍惜机会。
敲定了绣娘的事,姜心慈便吩咐胡妈妈去张素华手里拿对牌,到银库房总管手里取二百两银子找安娘子签契约,请人入府,择日开学。
黄妙云跟了出去,这事儿瞒不住胡妈妈,但她不希望姜心慈知道,她便简洁迅速地将事情同胡妈妈讲了一遍。
胡妈妈听完简直震惊了,她瞪了半天眼睛没说话,好半晌才回了神,紧紧地握着黄妙云的手,切齿道:“表姑奶奶怎么这般无耻!这可是黄家!”说着说着,她声音都变尖利了,随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张素华近来越发不隐藏爪牙,其中原因,无非两个,一个是老夫人长盛不衰的宠爱,二个是姜心慈身体着实空虚,撑不住这么大的一个家。
胡妈妈心疼地抱着黄妙云,抚着她的背,笃定道:“姑娘安心,我一定替你请来安娘子,咱们姑娘想学什么绣法就学什么绣法。”
黄妙云点点头,拉着胡妈妈的手,道:“这事儿有安娘子在,想来出不了岔子,您就别告诉母亲了。”
说罢,她就去了黄怀阳的院子里继续学雕刻。
胡妈妈勉强应允了黄妙云,心事重重去请了安娘子,与其约定好明日过府,便回了箬兰院,伺候姜心慈吃药。
几年前的老药方子熬了多少道,姜心慈闻到药味就皱眉头,药碗在旁边放凉了,她都没喝一口。
胡妈妈去劝,姜心慈拿着针线发呆,目光呆滞,全然听不进去,胡妈妈急得没有办法,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这才吓醒了姜心慈。
姜心慈回过神,起身去扶胡妈妈,问她怎么了。
胡妈妈跪着不肯动,将请绣娘的事,黄敬文质问黄妙云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姜心慈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珠子一动不动,浑身冒冷汗,重重地坐在罗汉床上,身体轻轻地发颤,她咬死了没有血色的唇,眼睛都是花的。
胡妈妈抹着泪,捉着她的手,低泣道:“夫人,两位郎君长大了可以读书入仕,有老爷在一天,尚有依仗,往后也能出人头地。可咱们姑娘呢?您若走了,府里来了继室,亦或老爷不再续弦,郎君们娶的妻子谁又知道是什么样?妙云可怎么办……
夫人,便是为了姑娘,你就忘记姜家,忘记老太爷和老夫人吧!咱们的老爷,你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你只当……只当他在你心里死了,只当他是陌生人,只当是和您无关的人,不成吗?”
姜心慈指甲早就嵌入肉里,她喉咙一腥,吐了一口血,眼圈泛红。
胡妈妈吓到了,连忙起身去顺她的背。
姜心慈漱漱口,拿帕子摁了摁嘴角,疲倦地道:“……药给我喝。”
胡妈妈一喜,叫厨房重新热了药,端给姜心慈喝。
姜心慈今日虽吃了药,夜里一整夜都没睡着,次日早晨,她亲自见的安娘子。
这是她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外人。
黄妙云听说安娘子来了,便也赶了过去,她一入次间,便见一身材纤瘦,皮肤白皙,束发做先生打扮的妇人,穿着一身紫色的马面裙,站在屋子里,笑意融融地同姜心慈说话。
“安娘子好。”黄妙云盈盈一拜,行了礼,心里却纳闷,母亲竟肯见人了!
安鸿雁朝着黄妙云一笑,道:“这位就是令爱,妙云小娘子?”
姜心慈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望着黄妙云说:“正是。”她又同安娘子道:“您请坐。”
丫鬟端了椅子来,让安娘子坐在罗汉床的旁边,黄妙云则紧紧地挨着姜心慈坐。
姜心慈是个性子刚毅利落的人,她唇边始终有礼貌的浅笑,“安娘子,胡妈妈同我们说了您开的学费价格。”
安娘子微微低头淡笑,她心里清楚,她现在这个身价,价格的确开高了,但是她急需用钱,少一两银子都不行,恼人的是,京中肯出这个价格请她的人并不多,黄家是最有可能出得起银子的一家人。
她正想着怎么跟姜心慈谈价格,姜心慈却问道:“敢问安娘子对自己的绣技可有十足的把握?”
安娘子愣然抬头,随即笑道:“旁的不敢作保,绣技却是信心十足。”
姜心慈道:“好。学费上,依您的意思,我们一分钱不还价,但是您要赢过一位绣蜀绣的绣娘,若您得胜,银子一次性付一半,剩余的一半,直到我女儿出师,按月付给你。”
黄妙云诧异地看着姜心慈,母亲还是知道了!
安娘子十分欣喜,一次性付一半,再好不过。她想也没想,就道:“妾身从命。只是不知道夫人要妾身用顾绣同人比,还是用蜀绣?”
黄妙云好奇道:“您还会蜀绣?”
安娘子颔首笑道:“我师父精通苏绣和蜀绣,我当初便是学这两种绣技出身,后来才转学顾绣。若要比蜀绣,我应该不输京中大半出名的绣娘。”
姜心慈说:“就比顾绣,我见过您的顾绣,算得上京中一绝。”
安娘子点了点头,与姜心慈闲话两句,便跟着胡妈妈先去客房安置下。
黄妙云等人走了,才依偎在姜心慈怀里,说:“您都知道了?”
姜心慈搂着黄妙云,嗔她:“你还想瞒娘多久?”
黄妙云忧心忡忡地问她:“您今日没有大碍吧?”
姜心慈抚摸着黄妙云的额头,绝口不提吐血和整夜无眠的事,摇头说:“……没有。”
黄妙云这才放了心,与姜心慈一起等胡妈妈过来。
胡妈妈去了不到两刻钟,便回了箬兰院,说客人已经安顿好了,张素华请来的林娘子也到了黄家,安置在了佳芳园。待过了午膳时刻,老夫人小憩了起来,便请两位绣娘一较高下。
下午,黄妙云在姜心慈房里歇了会儿,姜心慈吃了药还在睡,她便没打扰姜心慈,和胡妈妈一起去了老夫人院子里。
林娘子和安娘子早就到了,林娘子略微富态,梳着妇人髻,穿着体面,睥睨着毫无名气的安娘子,目露不悦。她去哪里不是受主家抬举?主家便是要考验她,不过略问两句女工上的事,同人比试绣技,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安娘子倒是安之若素。
黄妙云和尤贞儿也陆续到了。
老夫人坐在首座上,问两位绣娘:“二位可都带了自己的绣作来?”
安娘子奉上《雪夜访客图》,林娘子也奉上了一副手帕大小的《芙蓉鲤鱼》,虽然林娘子的绣作不大,但是绣品车拧细微,用了十几种针法,游鲤灵活,芙蓉娇艳,极富有动感。芙蓉亦是川蜀之地常见的花朵,颇具蜀地风格,是上佳之作。
老夫人先看的蜀绣,频频笑着点头。
林娘子勾着唇角暗笑,京中蜀绣技艺,她能排得上前三,见过她绣作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老夫人又看了看安娘子的绣作,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随即又不怎么笑了,拧眉看了半天,才抬头怀疑地问安娘子道:“这是你的绣作?”
安娘子从容地回话说:“回老夫人的话,是妾身所绣。”
林娘子没听到预想中夸赞的话,不解地看着老夫人,难道她的绣作还能输给姓安的?
尤贞儿不明白了,怎么老夫人没有直接判林娘子获胜?
老夫人淡淡地扫了林娘子一眼,道:“我虽也学过女工,但毕竟不算行家,不如二位互换绣作,相互品评。”
林娘子迫不及待要看安娘子的绣品,当即起身去接帕子,安娘子也起身泰然地拿过林娘子的帕子。
两人相互看了对方的绣作,安娘子的绣作没得说,她抱着必进黄家的心思,自身又是个自律苛刻、精益求精的人,便交了一副完美的绣作给黄家。但林娘子不同,她听说和她相较之人并无名气,随便找了一副旧的绣作给了张素华。
两幅绣品放在一起,高下立现。
林娘子在女工一事上,无法欺骗自己,单单论这两幅绣品,她赢不了安娘子。
两位绣娘同时抬头,安娘子一笑,很客观地道:“您的针法很不错,但是绣品不够平齐光亮,花纹边缘离刀切般的齐整,还差了些距离,是上佳之作,但也只是上佳之作而已。”
这幅旧作,算不上精品绣作。
林娘子脸颊烧红,眉头也皱了起来,表情里有难堪,有尴尬,有心虚,她嘴唇蠕动,才评价说:“这幅顾绣,没有瑕疵。”
从针法到构图、设色,一丝缺点都没有。
尤贞儿一脸惊愕,林娘子这是认输了?怎么可能!她要过两人的绣作过目,一旧一新,很显然蜀绣落了下乘。
屋子里气氛凝固起来,老夫人沉思着没有开口,尤贞儿拿着顾绣问安娘子:“敢问这绣作当真是您绘绣出来的?”
安娘子点了一下头。
尤贞儿笑了一下,道:“安娘子请恕我冒昧,您绣技高超,却从未闻名,若不亲眼所见,不敢置信。”
黄妙云也笑着回了尤贞儿一句:“表姐,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作假。”
尤贞儿想起张素华在孙家的遭遇,脸上再挂不住笑容。
林娘子也心有不甘,她很少遇到敌手,如果安娘子作假,今日便是受到折辱,若安娘子的确有此技艺,她还真想来一场真正的较量。
无论如何,要跟安娘子比一场!
她顺着尤贞儿的话,问道:“安娘子,两张绣帕并不足以见真功夫,不如老夫人拟定一个题目,你我在黄府绣完再离府,若你赢了,我愿赌服输。若你输了,你的绣作我以市价买下,你也不吃亏。如何?”
安娘子轻笑一下,她就知道二百两银子没有那么容易好拿,但是收人钱财,自然替人周全诸事,她便道:“悉听尊便。不过林娘子,我的顾绣不卖的。”
林娘子面色微僵,她在权贵府邸行走多年,已经许久没被轻慢过,安娘子傲然的语气,令她很不舒服。
她倒要看看,这位安娘子是不是真有真功夫!
黄妙云自然是对安娘子信心十足,但她不是个能吃亏的性子,便同林娘子道:“今日本是安娘子获胜,您若要加试,安娘子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意见,只是为了公平起见,若您输了,绣品便由贞儿表姐买下,赠与安娘子。”
林娘子一口就答应了,尤贞儿跟着应了一声,林娘子的绣品不便宜,但……林娘子应当不至于输的吧!
比试之事定下后,老夫人定了题目,她说:“花草树木再美,终究只是死物,不敌活物,活物中,又以人最难绣,二位便绣一副人物绣像,不拘绣什么,有隔扇大小便足以。三日后评比结果。”
两位娘子都没有异议。
管事妈妈安排了两位绣娘去客房住下,张素华在议事厅里忙完了内院之事,便回了佳芳园,请林娘子到院子里一叙。
张素华和尤贞儿关心的,当然是胜负,二人便问她,有几成把握获胜。
林娘子于绣技自信,亦很有自知之明,她如实道:“倘或那副绣作当真出自她之手,我不敢保证有十分的把握能赢,若只是她假托他人之作,便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张素华和尤贞儿却还是很忧心,毕竟那位安娘子,倒像是有几分功夫。
屋子里一片沉默,林娘子便道:“二位放心,既然来都来了,我自然尽忠于事。”
尤贞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忽然笑开了,道:“林娘子放心,您只要技法上不明显输给安娘子,我有法子让您一定赢过她。”
林娘子好奇道:“什么法子?”
尤贞儿说:“老夫人定的是绣人,我能让您绣一个,一定会赢的人。”
林娘子不明白,张素华却是马上明白过来,她抚掌笑道:“我儿聪明!”
张素华又转脸同林娘子说:“林娘子请回去稍等,我下午便让人准备丝线和人物像给你。”
林娘子便也没有再问,领着伺候的丫鬟,回了客房。
客居的院子里,安娘子也不在,她被请去了箬兰院。
黄妙云同尤贞儿一样,要让安娘子稳赢,她告诉安娘子:“只要您技艺不输给林娘子许多,绣我说的人物像,必定能赢。”
姜心慈立刻会过意,狠狠地拧着眉道:“不可!”
黄妙云一笑,拉着姜心慈的手,安抚说:“您想左了,女儿不是那个意思。”
姜心慈松开眉头,黄妙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又道:“这幅画,您画最为合适不过,您今日就要在绢丝上画好,明日便让安娘子开始绣了。”
安娘子也不知道娘俩打的什么哑谜,只听说没她的事儿,便没有多问。
姜心慈不想耽搁时间,便吩咐了胡妈妈准备好各色针线和绣架等物,亲自给安娘子送去,又派了两个箬兰院的丫鬟过去伺候,以防针线出问题,才又让人去准备笔墨和绢丝,供她作画。
笔墨好找,绢丝却不易寻,黄妙云为节省时间,去了一趟黄怀阳的书房,找他借一张绢丝。
黄怀阳平常也作画,书房里有上好的绢丝,不晕墨,且易干,他找了一张剪裁齐整,包了边儿的绢丝给黄妙云,递给她,问道:“你要绢丝做什么?又准备作画了?这才学的雕刻,三心二意可学不好东西。”
黄妙云卷起绢丝,摇了摇头,道:“不是女儿要,是给母亲准备的。”
黄怀阳胡子一抖,垂下眼眸,声音淡了几分,问道:“你母亲要绢丝做什么?”
黄妙云笑道:“自然是画画,难道还能用来做衣裳?父亲,您知道母亲要画什么吗?您要看母亲画的画吗?”
黄怀阳提笔的手顿住了,屏住了呼吸,头也不抬地说:“你母亲不会给我看的。”
黄妙云听出些意思,便道:“您都没去瞧,怎么知道母亲不让您看?”
黄怀阳却是再不说了,黄妙云也不再多打探,只道:“父亲,您若想看,三日后去给老夫人请安,便能见到母亲的画,也许,还能见到母亲……”
说罢,黄妙云就拿着绢丝跑了。黄怀阳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姜心慈的浅笑的温婉模样,只是她笑着笑着……表情就冷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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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绣娘刺绣的三日里,佳芳园和箬兰院的人都往客房跑得勤。
听说某天夜里,安娘子住的屋,还闹了“贼”,夜半胡妈妈去料理,才知道是个丫鬟夜里起夜,走错了屋子,还“不小心”落下朱迹在安娘子的绣作上,幸而朱迹只有墨点大小,黄妙云用洗墨之法,除去了大半的朱迹,只留下十分浅淡的印子。
但绢丝上的画作,设色结构早就定下,平白多了一道印记,到底有损画作的完整性,安娘子只好将浅浅的红印改作一道夕阳,算是弥补了几分。
不日,两边的人物像便都绣好了,日落时分,两位绣娘都派人去禀了主家,老夫人便定于次日清晨,让两人带着画作来较量。
晨光映入庭院里的广玉兰上,花瓣洁白如琼,树梢上小鸟尖喙凝黄,仰着圆溜溜的黑脑袋,啁啾不断。
张素华母女与林娘子携画前来,黄妙云则与安娘子同行,随后而来的,还有黄怀阳。
黄怀阳进屋的时候,刻意扫了一圈,不见姜心慈,眼里终究是有些失落,他镇定地坐下,呷了丫鬟上的茶。
黄妙云见了胡妈妈过来,悄声问她:“我母亲不来吗?”
胡妈妈皱眉说:“夫人是打算出门的,都在门口徘徊许久了……”
黄妙云抿了抿嘴角,冲胡妈妈笑道:“如此甚好,来日方长。”
不管怎么说,是个好兆头。
福寿堂的客厅里,老夫人从内室里穿戴齐整地走出来,绕过厅中间的长案,走向上座,座下左右两边,早已经蓄势待发。
老夫人甫一坐下,便道:“呈绣作。”
两边丫鬟,小心翼翼地捧着绣作,在长案上铺开,两幅绣作,展示于人前。
厅中伺候的丫鬟,看到两幅绣作,面面相觑——怎么绣作如此之像?!仿佛绣的是同一个人!
老夫人也很好奇,同众人一道走到长案跟前,低头去瞧,只一眼,她便红了眼眶,两幅人物像……竟是她死去的亲生子,黄怀仁!
只不过一个绣的是正面,一个是侧面。
尤贞儿冲黄妙云笑了一下,黄怀仁的正面画像,张素华存了许多年,当年她们母女,就是凭借这幅画彻底地打动了老夫人,时至今日,这幅画又一次成为了她们的利器。
黄妙云毫不意外地扬了嘴角,她就知道尤贞儿会让林娘子绣黄怀仁,因为这是老夫人的死穴。
黄怀阳默默无语,脑子里闪过当年的画面,心中又是一阵内疚。他的大哥,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厅中沉寂良久,只有老夫人粗重的呼吸声,她死死地攥着袖口,心中绞痛……这两幅绣作若是平日晚辈送的礼物,她会很欢喜,但她们竟然拿她的儿子在她跟前斗法!她死去的儿子,她铭记的儿子,她可怜的儿子,死了还要被人利用!
老夫人脸色灰白,抬头冷眼地扫了两拨人,愤怒地拂袖斥道:“绣的都不好!极不好!绣人物,最要紧的是‘传神’二字,你们两个绣娘,根本就没见过我的儿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儿子的身量体态,根本就不知道我儿脾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你们凭什么敢绣我的儿子啊!你们凭什么!”
她说得太急,不断地喘着大气,丫鬟过来扶,她一把就推开了丫鬟,怒火中烧地看着所有人,随后将视线落在了面色寡淡的黄怀阳身上。
林娘子一下子就懵了,这是尤贞儿让她绣的人物,不是说铁定会赢么!怎么老夫人竟然是这般反应?
张素华和尤贞儿也很茫然,老夫人怎么会不喜欢黄怀仁的绣像!
气氛似乎凝固住了,黄怀阳如芒在身,他盯着安娘子的绣像,伸手指了指人物的耳垂,声音温和地道:“老夫人,您认错了,这不是大哥,这是我儿敬文。”
老夫人怔住了,顺着黄怀阳的手指头看过去,安娘子绣的人物耳垂很单薄,而林娘子绣的人物耳垂很厚,并非是同一个人,只因两人模样很像,粗略看过去,就像同一个人罢了,仔细分辨之下,还是能看出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黄妙云这时候才添补了一句:“老夫人,您说得不错,人物最要紧的是‘传神’二字,没有人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这画请了我母亲画的,安娘子绣的人是我大哥。”
老夫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用苍老的指腹抚摸过黄敬文的耳垂,忽而笑了一下,语气平和地道:“是敬文啊……我竟一时没认出来。画得不错,绣得也不错。”她这时候才有心思去细看安娘子的针法,她点着头不住地赞美说:“劈线细如毛发,难怪人物如此精致逼真,气韵与赋彩,也都极美。简直是女中神针。不错,很不错!”
安娘子适意一笑,坦然地接纳了老夫人的夸赞。
老夫人的目光又挪动到林娘子的绣作上,她的儿子正朝着她微笑着,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生前那么生动,他的气质也不够儒雅……这不是她儿子,不是她儿子。
她抑制住红了眼圈,带着些浓重的鼻音,淡淡地说:“绣人物像,还是顾绣更胜一成,蜀绣更适合花卉与虫鱼。”
毫无疑问,结果定下了。
张素华与尤贞儿想反驳,当看到老夫人冷漠的眼神,当即住口。
林娘子却不服,她愤愤地指着安娘子画作上的“夕阳”,高声质问安娘子:“你的针法不错,并不输我,可你这‘夕阳’简直是多余!构图、设色,到底稍逊一筹,我不服!安娘子,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胜之不武?”
安娘子笑了笑,道:“此画初成的时候,并无‘夕阳’,林娘子可知道‘夕阳’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林娘子蹙着眉头,道:“什么时候?”
安娘子饶有深意地扫了张素华和尤贞儿一眼,又笑道:“也不知道怎么府上丫鬟如此莽撞,夜闯我的房间,滴了朱迹在我的绢丝上,幸亏痕迹不大,尚能修补,若大片染红,我必输无疑。”
林娘子一扭头,咬牙瞧着张素华母女,抬手并拢二指头,指向二人斥道:“卑鄙!我林荣想赢,却是凭自己本事去赢,而非这些下作手段!”她冲老夫人和黄怀阳行了礼,拂袖离去前,留下话道:“这样的学生,委实教不了!告辞!”
说罢,林娘子留下绣像,风风火火地逃走了。
老夫人一锤定音:“安娘子,往后府里小娘子的女工,就劳烦你费心了。”
安娘子一福身,笑道:“妾身分内之事。”
老夫人冷声又地道:“我乏了,你们都走吧。”她甩了袖子进梢间,不留给张素华母女说半句话的机会。
黄怀阳没见到姜心慈,便也离开了福寿堂。
黄妙云大获全胜,她低头笑着去卷两幅绣作,准备回箬兰院……只怕张素华和尤贞儿,还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这般恼火。
去箬兰院的路上,她陡然想起,明日便是和储归煜约定相见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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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雪夜访客图》参考的明朝的一副宫廷画。
《芙蓉鲤鱼》也的确是蜀绣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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